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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场暴雨

    

第一场暴雨



    三月中旬,一场来势汹汹的倒春寒,把郊外几座大型的果园,那些刚刚吐苞,粉嫩莹白的杏、梨、桃的胞芽嫩枝,冻毙得七零八落的同时,也终于结束了开春以来,那一股持续的、反常的干旱,施恩般地聚集了一重重铅灰的积雨云,密密地罩在城市的上空,降下细如蛛丝的春雨,黏答答、阴涔涔地附在楼房、玻璃、伞面、雨衣之上,仿佛蜇毛蜘蛛吐出的无数张网,将四衢八街,变作了一只水珠淋漓的盘丝洞。

    郁昌这几天暂时失去了座驾,道路泥泞不堪,那辆cao劳日久、车龄七年的大众,因此出现了一点侧滑的毛病,昨天下午刚被寄存去4S店检修,不得不陪着meimei挤公交,连淅淅沥沥的阴雨,都拯救不了愈发糟糕的心情。

    公司四楼,透明的玻璃窗大敞着,灌进阵阵冷风,滴滴答答的寒凉雨水,密密斜斜地打在窗外,歪歪扭扭、难以分辨,淌下一道道蚯蚓般的水渍。时近正午,办公室里的人寥寥无几,不是在午访,就是在午访的路上,每人都把车钥匙牢牢拴在腰间,随着动作而摇摇晃晃,和金属栓扣撞得毕啵作响。

    郁昌一动不动,坐在办公室里,既不做惯常的例访,也懒得回家,眼下一抹nongnong的乌青,死气沉沉,像一具长满青苔的石偶,硬邦邦地杵在工位上,左右环顾一圈,眼看着人走得差不多了,才从抽屉里摸出谷维素片和几瓶中成药,猛灌了几口浓茶送服,一只空荡荡的胃袋,装满了被稀释过的胃酸、茶水、药片,嗓子眼火辣辣的,泛起一阵难以消除的恶心。

    也不知为何,这段时间,本该助人入眠的声声夜雨,却像无数繁复密布的傀儡线,如丝如缕,在暗处闪着森森的冷光,每每入夜,便细细密密地紧紧勒进他的心房,把那只泵血的器官,绑得疼痛淤血,在万籁俱静的休憩时分,像一匹狂性大发的野马,疯了似地疾乱迸跳,半夜三更,在胸腔中咚咚咚地擂着,搅得他难以入眠,大脑如同针扎,一跳一跳地抽痛着,清醒无比。

    人体之中,血液含量约为体重的百分之八,他浑身的所有血液,那些游走于血管之中的、五千毫升的赤红液体,仿佛都在这场暴烈的鼓动里,呲呲地逆流着,冒着guntangguntang的白烟,烧得他四肢手脚炙热,五内肺脏俱焚,即使翻身下床,赤脚踏在冰冷的地板上,打开窗子,让冷凝凝的夜色,一滴一滴地淌进那间窄小的卧室,这不听话的躯体,仍没有半点降温的意思,用温度计上正常的刻度范畴,反常地悖逆着生物钟——

    一直折腾到远处的天际,微微透出一点白,那颗作乱的心,才肯倦怠地稍稍止步,放任自己痛苦不堪的主人,能够昏昏沉沉地小憩一会儿,再拖着沉重的步伐,像一只从坟墓里刨出来的僵尸,迟滞地起床、洗漱、做饭、上班,被迫迎来新的白昼,与新的凌迟。

    心律不齐的毛病,郁昌不是第一次犯了。

    自从成年之后,这种心慌胸闷的症状,就像一只萦绕不散的幽灵,高居于头顶三尺之上,时不时地伸出手去,裹挟着一种阴寒的冰冷,恶意地揉捏着,搅动着,攥紧胸腔那颗鲜红搏动的器官,如果太过劳累,或者焦虑不安,就会陡然发难,捏得他喘不过气,冷汗频频。

    毕竟有过经验,他虽然神经突突直跳,缺觉缺出了濒死感,但很清楚,这些日子不会持续太久,只要忍耐一番,熬上一熬,也就过去了。

    雨势渐大,犹如珠落玉盘一般的清脆之声,逐步变成了急促的暴响,接连不断地砸落在地面上,连成一片不绝的雨幕,仿佛一只饕鬄巨口,将天地囊括在内,要把万事万物都浇得透湿。

    郁昌往窗外看了一眼,水气弥漫,氤氲浮动,激起一阵蒸腾的白雾,屈指可数的几个行人,仿佛奔走的蚂蚁,其中一个,举着一把塑料红伞,急急地打开车门,坐进一辆小轿车,喷出白烟尾气,一溜烟地开走了。

    缺乏睡眠,用眼过度,干涩的眼球,在长时间的电子辐射下,被这抹鲜艳的红色一激,登时酸涩无比,不由自主地溢出一点泪花,叫郁昌不得不靠在椅子上,摸出一瓶不知是否还在保质期的眼药水,胡乱地往脸上一挤,把握不好方向,试了几次,才堪堪对准,弄得满脸淌水,顺着下颌,一路滴滴答答,流进凹陷的锁骨,仿佛几道横七竖八的洇湿泪痕。

    过了好一会儿,郁昌方才喘息着,用那只结着疤的右手,往心口处用力地摁了摁。

    他曲起身,表情空茫茫的,看不见喜,也看不见悲,两只混沌的眼睛,如同漠然的茶色玻璃珠,映出种种景象,却不能理解。

    就像一只粗制滥造的机器人,体内零零碎碎的填充元件,在终日的超负荷运转下,终于咔哒一声,散发出一股难闻的焦糊味,逻辑程序宣告报废,失去了感知分析的能力。

    医院的问题,始终没有好转。

    甚至,原本的一些老客户,在那个新来的刺头主任的影响下,因着那种非暴力不合作的态度,见风使舵,也变得犹犹豫豫起来,口风渐渐收紧,别说更进一步,连原来的用量,都可能保不住。

    工作两年之后,郁昌久违地尝到了闭门羹的滋味,饶是他再如何笑脸相迎,等得腿都僵了,对方也不过是打起哈哈,敷衍着送客,承诺以后再说。

    这样下去,那些殷勤的跑腿,自然也没有了意义。

    他只能无所事事,心不甘情不愿地清闲下来,在公司徒然地消磨时间,掰着手指,一遍遍地计较着,把绩效算来算去,得出一个少得可怜的最终数字。

    然而,屋漏偏逢连夜雨,一个人的职场失意,必定会有另一个人的得意,来作为陪衬。

    好巧不巧的是,那个踩着郁昌当垫脚石的主角,正是新招进来的年轻大学生,曾经让他生出过优越感的刘青云。

    眼睁睁看着新来的步步高升、风头大盛,腾起千丈高的后浪,把自己一掌拍死在沙滩上,天底下最让人窝火的事,恐怕也莫过于此了。

    郁昌是那种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性格,如果对方和他没有利益牵扯,眼红一阵便罢了,如今,两人做的是同一条生产线,表面分工明确,然而,地盘究竟应该怎么分、分多少,实际正处于一个岌岌可危的动态调整之中,面上不显,暗潮汹涌。

    没有不存在竞争的职场,那些领导的风向转变,就是最好的证明。

    即使对方手段激进,仿佛一只初露头角的小兽,急不可耐地撕咬着眼前大块的肥rou……

    但是,目前看来,在这场没有硝烟的交锋中,他已经落了下风。

    最后一件事,则有关郁燕。

    他那个天生不爱学习,却在开学之后,转了性子的小meimei。

    郁昌怎么也想不到,放学之后,她偶尔会带回家的、干瘪的书包里,装着的不是明星周边,或者一些精巧的小玩意儿,而是一本又一本的教辅资料。

    在此之前,他唯一不曾怀疑过的,便是meimei对学习的厌恶。

    从小到大,一张张飘着触目惊心数字的低分成绩单,早已让这位无所不包、细致入微的哥哥,深深地了解到,那些义务教育之中的公式、诗词、字母,对自己没什么天赋的小meimei来说,是怎样一头令人痛苦的洪水猛兽。

    作为家长会上,最为年轻、也是最为耻辱的一位家长,他从来没有要求,甚至从来没有想过,让郁燕在学习上加把劲,努力努力,摆脱吊车尾的身份——

    毕竟,连照顾meimei的本事都没有,还当什么哥哥呢?

    郁昌坚信着这一点。

    直到,几天前,他趁着郁燕洗澡的时候,悄无声息地进了她的卧室,想给meimei把被子铺得整齐一些,却看到,那只歪歪斜斜,摆在床头的书包,半开着拉链,露出几本薄薄的书册。

    在学生时代,郁昌曾经无比熟悉的,那几本学习资料,竟然整整齐齐地列在meimei的书包里,他随手抽出一本,翻开一看,那些折叠过的重点题型上,还有郁燕独特的字迹,所做的密密麻麻的红黑标注。

    最初的部分,可谓是错误连篇,很轻易就能发现,meimei大概连基础,都没怎么打牢,可是,越往后看,其中的正确率,便越是逐步上升——

    虽然,这种变化,暂且无法改变什么,也无法在短时间内,让郁燕在市联考、省联考内一飞冲天……但是,其中体现出来的东西,已经足够惊人了。

    它所暗含的兆示,让郁昌在困惑之中,不仅品不出半分“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欣慰,反而生出了一些忐忑不安的胆战心惊。

    他不清楚,meimei为什么要背着自己偷偷用功,开始钻研称得上是折磨的各类学科;

    他也不知道,关于学习,郁燕并非像以往表露出来的那样,完全一窍不通,如果肯下功夫,也能日积月累,慢慢进步。

    郁燕在担心什么?

    是不是觉得哥哥太过没用,才会被迫找好后路,想要自力更生?

    ……难道,她认为,将来的他,连亲meimei都养不起吗?

    室外,这场连绵不绝的春雨,还在持续地下着。

    无数珠帘一样的水珠,从两边大敞的窗户空隙中,密密地斜飞进来,迅速地积起一滩扩散开的水渍。

    郁昌半倚在椅背上,怔怔地望着远处天空铅灰色的云层。

    突然之间,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