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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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故
而招秀看不到他苦苦挣扎的艰难,看不到他勉力支撑的痛苦——她在这场无可转圜的陷落中,甚至又用力往下推了他一把。 她以为回报予他的,反倒是遗憾;她以为能激起他斗志的,反倒是更深的悲哀;更是她的所作所为,叫他开始畏惧死亡,开始惦念不舍,开始陷入无穷无尽的愧疚之中,死也不得太平。 最叫她哀伤的是,明明他对万事万物有自己的理解,明明他有坚实的原则与信念,可他依然无条件对她妥协,无底线接受了她的伤害。 不是祸端摧毁了他的意志,是她啊。 是她啊。 招秀在这场虚妄的梦境里哭得不能自已。 她想说对不起,想说自己的后悔。 是她的狂妄自大酝酿成了大错。 可她不能说出口,道歉对他来说反倒是更大的伤害。 因为他是如此固执地把过错揽在了自己身上。 秦铮已经死了,她将永不能弥补。 她甚至连最后给他的,都只有一个虚无而失败的承诺。 ‘莫哭,’他说道,‘你给我的,已是我一生所能念想的所有。’ 但那不是你想要的。 如果真有重来的机会,你根本不想让我看见这样的你,不想叫那些埋藏已久的感情以这种方式为我所知,甚至愧疚于叫我入你的梦,与你发生过那么一场情事。 招秀张大眼睛,努力想要遏止滚落的泪珠,但心还是痛极,情还是伤极。 两人都觉得自己亏欠对方良多。 最后秦铮轻轻地说:‘莫哭……我会不舍得。’ 他握着她的手,似有千言万语在心头,到底只是说了一句:‘莫要再哭,得遇你,是我之幸啊。’ 他从不觉得自己所做的是恩情。 他在她看不到的角落为她摭拾着过往的记忆,尽己所能地襄助她前行,也从来不是为了获得什么回报。 只是因为解她心中苦,所以想要她能事事遂愿。 正因为解她心中苦,所以不舍得叫自己的死亡成为她心中另一重苦的因由。 所以他一定要来告诉她,他无憾,得遇她是幸事。 他甚至都不反问一句——得遇他,也是她之幸吗? ……唯恐给她带来困扰。 招秀闭眼,让滚滚热泪顺着脸颊淌落,她硬生生克制住自己所有激荡的情绪,将自己的手从他的掌心抽出来。 她深呼吸,后退一步,整仪容。 蓬散的头发并不端庄,只是以指作梳,叫它看上去稍微整齐一些而已。 再退一步,整着装。 扶风楼主事人的白袍与礼服无异,若非如此,她也不敢不换衣装直接上祭坛。 退到第三步的时候,立定,两手交握。 她看着棠梨花树下的书生,缓缓抬手平举于前,眸中依然波光粼粼,泪水噙着却未再往下落。 ‘云台招秀,’她努力牵动嘴角,露出微笑,竭力克制声音中的颤抖,平缓出声,‘闻甘杨府秦夫子博通古今,学究天人,神交已久,今日特来、拜会!” 书院掌教的风雅,为天下儒者画规定范的风采。 美丽只是冠冕上微不足道的一个饰物,她的胸襟、她的格局才是耀眼如许之物。 秦铮呆呆地看着她,他在这一场梦中将自己的情绪控制得如此之好,死者还要为生者虑,不愿为她多添一分感伤。 可是见得这一幕,却终究忍不住淌下两行泪。 他闭了闭眼,又在泪眼后,轻轻笑出来。 微微躲闪的眼神还有些羞涩,但是眸底,那忧郁与静寂的深处,有一点点光,慢慢地亮起来。 温柔得就像是点燃了无数荷灯的长河。 他对着招秀慢慢合拢手,高举过头,一边深深俯身,一边接道:“甘杨府,秦子晦,拜见……掌教。” 此时此刻,一如彼时彼刻。 这是他最渴望的相见啊。 不带年少久远的渊源,没有命运辗转的困苦,抛却一切沉疴,放弃所有负累——只是作为书院掌教与一介书生的相遇。 他们可以畅谈古籍经典,可以论道各家学术。 可共赏一场棠梨花事,可同品一盏清茗薄酒。 如知交,如过客。 然后坦然无憾地告别。 招秀在三步之距外看着他,相视而笑,可同是一对泪眼:“我与子晦……一见如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