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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遇

    地处西南边隘的浮屠关口常有天下第一险关之称。浮屠古渡的地形呈半个宝盆状,四面沙石相绕,山崖崎岖,只剩下一条细窄的干涸的河道可以直通腹地,自古以来浮屠关口也因此成为兵家易守难攻之地。

    当秋时的最后一行大雁远飞之时,浮屠关口换任的守关将军终于珊珊来迟。纪仲带着自己亲自cao练的黑甲军从塞北伽寒关赶到浮屠古渡时,正赶上卸任守将的七十大寿。

    老将军容光焕发,简陋的寿宴虽不见佳肴美馔,但辣口的烧酒却是应有尽有。纪仲难得喝到如此对他胃口的烈酒,忍不住多喝了两盅。

    有人问他:“小将军喝的惯否?”

    纪仲颔首,说:“此酒醇烈,胜在回味无穷。”

    老将军抚须仰头而笑,道:“纪小将军有品!此酒乃是我浮屠古渡的戚娘所酿——戚娘可是这方圆百里最会酿酒的。”说罢他又给自己满上一盅,语气里满是不舍:“只可惜老夫以后喝不到喽!”

    “喏。”他指着驻营地北边的方向:“她的酒肆离我们驻营地不远——就在边上,有时候酒香都能顺着风飘过来。”

    纪仲记得他来时,好像确有一座不大的石屋单独立在茫茫沙海之中,依着守关驻地,离附近的浮屠古镇尚有一段路程。令他意外的是,这位戚娘的酒肆居然开在此等环境之下,除了附近的军营,还有谁会光顾?

    思及此,他自言自语念了一遍:“戚娘……”。

    喝得晕乎乎的副将汪合听见新来的将军似乎对戚娘感兴趣,便把话题引到她身上:“纪将军有所不知,这位戚娘是年初从外地来的,长得很是漂亮,就是脾气不大好,还带着个拖油瓶。”

    “何出此言?”纪仲问道。

    “她到浮屠古镇的时候,怀里面可是抱着个未及满月的小崽子呢!”汪合于心不忍地皱起眉头,“她没有提过孩子的父亲,我们都猜啊这人估计已经不在了。”

    有人附和:“要不是那孩子,提亲的人都能把戚娘酒肆的门槛给踏烂!”

    “不是我说,戚娘那腰身可不像生过娃的,倒像个未出阁的小姑娘。”

    “别胡说八道!离得近了明明能闻见她身上有奶香!你说哪有小姑娘能喂奶的?”

    老将军知道这群人开始往不正经的方向聊了,只好敲两下桌案示意他们别在纪仲面前放肆。

    纪仲没有在意这些老兵油子开黄腔,他对这个戚娘的印象也只是一个相貌好看的寡妇。

    纪仲的母亲是端阳长公主,父亲是太学太傅,自小仁义礼智信五常俱存,礼乐射御书数六艺尽学。长兄纪琛是当朝第一探花郎,一入仕便进了刑部,三弟纪琉精于算学,如今身在户部。只有他纪仲,六艺偏爱射御之术,少年时向皇帝舅舅讨了一封旨意,夜半三更逃去了伽寒关参军。

    长公主和驸马有意让他步入官场,却不想桀骜不驯的二儿子直接溜去了战场。长公主因此大病一场后放下狠话——纪仲日后回京休想踏进她公主府一步!

    由于少年时就久住兵营,身边除了矮胖的婆姆就是干瘦的洗衣女,除了偶尔看过几回的青楼遣来的浓妆艳抹的军妓,他就没见过什么称得上漂亮的女人。他只当是这些兵同他一样也没见过几个女人,在沙漠里抓到个母蜥蜴都能觉得眉清目秀,所以根本没将这个戚娘放在心上。

    老将军告老还乡离开这个黄沙古渡后,今年的冬季似乎来得比往年要早。纪仲按照cao练黑甲军的方法给原来的守军加练,不少兵士夜夜累得倒头就睡,只有偶尔休班的时候,三两成群捧起一堆破的不成样子的衣裳跑去戚娘的酒肆求她缝补一二。

    “你们一个两个是天天都在地上爬吗?这衣服烂成这个鬼样子,真指望老娘会吐丝,给你们重新织一件是吧?”戚睦骂骂咧咧地接过他们手里的衣服,看到那些烂得成絮的洞眼,恨不得当场给他们扬了。

    “好meimei,你要是不补的话,咱们弟兄可就没衣服穿了。”领头的队长挠了挠他的光头,语气颇为可怜地向面前气急的女子求情,他拍着胸脯保证:“下一轮你卖酒搬货的事,交给我们几个。”

    戚睦若有所思地在脑子里扒拉一番,一双桃花眼转得精明,她说:“下下轮吧,下一轮是汪副将。”

    见她肯松口,这群身形健壮的兵油子才敢在木头四方桌边坐下,自觉地等戚睦放完衣服过来给他们摆酒。

    明明是跟他们讨生活,戚睦反倒像个喜怒无常的活祖宗。

    戚睦入屋摆好需要缝补的衣服,看到自家的小福儿不知何时已经醒了,正一边吐着泡泡一边朝她伸手——这是要抱他起来的意思了。戚睦无奈,只好用小被子裹了,把他背在身上去外面送酒。见戚娘背了小崽子出来,有几个已经成了家的忍不住去逗他,小福儿向来不认生,被他们逗得咯咯直乐。

    “没良心的小东西,就没见他对着老娘笑这么开心过。”戚睦娇娇的骂了一嘴,手里利索地给其他人倒酒。

    先前的那个光头笑着劝她:“小福儿这是想要一个爹,戚妹子也该考虑考虑了。”

    其他人也都附和着:“是啊戚妹子,赶紧再找一个吧!”

    甚至有人开始毛遂自荐起来:“戚妹子,虽然哥哥我长得丑了点,但是浑身都是力气,以后养活你和小福儿准没问题!”

    戚睦向来最烦这些粗汉子替她说媒,她毫不犹豫地“呸”了一声,嘴里还是那句老话:“你们男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说罢还扭头望了一眼背上那个啃着手指头的小家伙。她向来嘴毒,最爱哪壶不开提哪壶,“力气大有屁用?你们一个两个眼底下乌青,瞧把你们虚的。”

    这话正好戳到他们的痛处,上一秒还闹哄哄的兵油子,下一刻都闷头喝酒去了。

    “不会吧,你们新来的将军是什么怪物?能把你们练成这样?”戚睦抱着空酒坛子,神色鄙夷地问道。

    带头的光头抹了把脸,压低了声音:“这位新将军不得了!母亲是长公主,舅舅是今上!年纪轻轻就在伽寒关屡立战功,现在他肯来浮屠古渡cao练我们,还是我们高攀了呢。”

    其他人虽神色疲惫,但都点头承认光头说得不错。

    戚睦懒得听这帮糙老爷们在背后拍他们将军的马屁,她放下酒坛子正准备把大门关上,外面忽然刮起了一阵怪风,她还没来得及将纱巾蒙上,抬眼就看到外面两人两马正朝着这边而来。

    应该是汪合那家伙来替她装酒了,不过这小子倒是会使唤人,明明是他一个人欠的债,居然还敢拉人帮忙。

    戚睦半倚在门口,眼神不太正经地在汪合身旁那人的脸上打量了一番。嚯,还是个俊的。高眉骨,深眼瞳,剑眉星目不怒自威。他的皮肤虽然也是蜜色,但没有坑坑洼洼的粗糙感,可见他并不是这里的兵。

    “哪里来的?初来乍到,姓汪的惯会骗人,你可别被他卖了。”

    汪合刚要大呼冤枉,就被那男人不动声色地拉住了。男人瞧见她背上那个酣酣入睡的小娃娃,又把目光重新放在她的脸上——柳叶眉,桃花眼,丹唇皓齿的果然长得漂亮。想来,她就是那个名气很大的俏寡妇了。

    “伽寒关来的。”他的声音比一般人都要沉些,有点像那个常来喝酒的有她俩个高的壮汉,但是他的咬字要比那壮汉清晰,发音也要比那壮汉好听。

    戚睦难得好脾气的请他进屋,还不忘睨一眼一旁有苦说不出的汪合。“一脸倒霉样,让你在我这里欠钱不还。再还不起你就一辈子给我拉货装酒吧!”

    再转头时,戚睦发现屋内喝酒的人哗哗的站了一片,低眉顺眼的比在她面前还要听话。

    “都坐吧,无须多礼。”纪仲自己挑了个无人坐的桌子,解下披风。

    戚睦敏锐的嗅到这个人的身份不低,这样一来他的俸禄应该也不会太少。她垂着眼睛,细密的睫毛盖住了眼底的算计。

    她少见地宣传起自己的招牌:“军爷要多少酒哇?我们家的烧刀子可是方圆几里最好喝的,若是再配上我亲手烹制的盐渍土豆,滋味更妙!”

    汪合和其他人已经开始以手掩面了。

    “既如此,那先来二两酒吧,盐渍土豆也要一个。”他语气认真得不像个玩笑。

    戚睦本来还觉得自己能敲上一大笔钱,正月里正好给小福儿添一件新衣。结果这男人开口就是二两,就像去米店装了两粒米一般离谱。“二两?”她尽量压低声音不吵到睡着的小福儿,但是瞪得滚圆的眼睛里满是难以置信,“就这点酒?”

    纪仲不置可否地点了头,见她还是一副“你是不是来砸我场子”的模样,复又解释道:“晚点我要去巡营,不可多饮。”

    他忽然觉得如果自己没有加以解释,这女人能当场把自己轰出去。

    别人都这样解释了,戚睦再不乐意也只好去准备了。她临走时让汪合把她背上的小福儿抱走,省得她一会儿烧土豆的时候熏到这小家伙。

    汪合熟练的抱下孩子,殷勤地走到纪仲身边替戚睦说话:“将军勿怪,戚娘就是这样,嘴上虽然把不住门,但是人蛮好的。”

    纪仲瞥了一眼那红着脸腮的孩子,小家伙倒是同他母亲长得一样漂亮。他又听汪合啰啰嗦嗦了一堆,了解到戚娘经常会帮营里的兵士们缝补衣服,逢年过节也会往营中送酒和吃食,除了偶尔让他们帮忙装酒拉货做点体力活,也没有提过什么过分的要求。

    正说得起劲,汪合怀里的小福儿哼哼了两声,隐隐约约有要醒的意思。小福儿睁眼见不到娘亲多半会哭,可此时戚睦已经入了厨房,烟熏火燎的实在不适合把孩子抱过去,汪合急得像抱着一个烫手的山芋。

    “给我!”纪仲实在看不下去他那副就差把小孩扔出去的蠢样,不等汪合反应,直接把小福儿从他手上顺了过来,行云流水的一套动作直接把小福儿哄得又睡了过去。

    这一顿cao作,看得周遭的汉子各个目瞪口呆,不想这位在校场上凶神恶煞的将军居然还会哄婴孩睡觉。

    再次接过小福儿的时候,汪合看向纪仲的眼神里满是钦佩。

    戚睦不明所以地端来一碟切得整齐的盐渍土豆,另外又倒了不多不少正好二两酒。没有背着孩子的束带的遮挡,她的腰身也完整的显现出来,细窄的腰仿佛一把就能揽过,走起路来也是摇曳生姿。

    纪仲适时移开眼,就着盐渍土豆喝了一口酒,滋味当真不错。

    “吃完喝完有钱的把钱放桌上,没钱的自己自觉去名册上写名字,老娘的酒可不是给你们白喝的。”这规矩在场的老兵都懂,这话是特地说给纪仲听的。她接过汪合怀里熟睡的小福儿,吩咐道:“走之前别忘了去后院把酒装上车。”说完,戚睦头也不回地进了里屋,显然对在场的的每一个人都充满了信任。

    纪仲默默喝完了酒吃完了下酒菜,走之前从身上的钱袋里拿了明显是酒钱数倍的半锭碎银两放在桌上。

    往后几日,纪仲活像是被下了蛊,只要巡营途中经过这间酒肆,必要下马来尝二两酒。戚睦也逐渐适应了这位闷葫芦的极品酒量,甚至专门给他封了一坛小酒备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