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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苍/洛苍】新生(女装站街救风尘)

    “人是我杀的,与旁人无关。”一席白衣的高挑身影站在悬挂着红帐的堂前,赤色长发垂在身后,一双红宝石般的眸子中未见半点波澜,声音平静,神色如常。

    十手卫看着原本跪在跟前的女孩儿瞬间声泪俱下,身旁老鸨的脸色逐渐铁青下来,有些头疼的咂咂嘴。他的视线落在那名为“卡徒路斯”的人身上,那双黑眸中闪过一丝说不明的情绪。

    这并非他们的初见,却是第一次在工作时间见面。

    他还记得那日倾倒的马车,那双悲戚的眼眸,一杯热茶,一曲筝乐,和风吹动赤色发尾带来的一缕淡淡幽香。

    ……

    海临,顾名思义是个临海而建的国家,国民大多靠海吃海以捕鱼为生,十手卫并非海临本国人,但几十年前他就乘着远洋的航船离开了困住他十几年的黄金囚笼来到了海临,在陌生的土壤上扎下了根。如今他在天境县的衙门当差,甚至因为十手卫足够优秀的个人能力他曾最高官拜县承,只是因为并非海临人出身他在边陲也身份复杂恐生事端,最终十手卫放弃了升官发财做了个捕快图个清闲安逸。

    “哎哎哎老卫,你听说了吗,”和他一起巡逻的同事神秘兮兮的凑过来,压低了声音开口问道,“敛香阁新晋头牌,听说还是个外国人,而且来头不小呢。”十手卫嘴角微微一抽,他是知道自己这些个同事没事儿就爱往那眠花宿柳的地方晃悠,他自己本已有婚约在身哪儿敢去这种地方,自然也不会关注那里的各种流言蜚语……但偶尔的八卦听一听还是可以的嘛——十手卫端着茶缸子给对方倒了一杯,示意他继续讲。“据说是从黎威尔来的,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的大美人,”同事说着就像是饿狼两眼放光,仿佛那婀娜多姿的女子就在眼前,“而且有小道消息说,她还是黎威尔皇族血脉,更是那个什么圣冕的神妻,只是如今似乎黎威尔内部出现了大动乱才流落海临,不得已做了妓。”

    十手卫眼中流露出了惊讶,他自然知道黎威尔,是一个位于大陆西侧茂密森林中的国家,那里十分封闭排外,海临民间对其认知就是由魔兽和巫师组成的野蛮国度,十手卫感到惊讶便是因为这样封闭的国家究竟要出什么等级的乱子才会让如此高贵的血脉流落在外还委身外人之下……只希望这种乱子别影响到海临。“怎么样?有兴趣?晚上去长长见识?”同事见十手卫面上流露出沉思以为是他也有了兴趣,赶紧趁热打铁,“知道你有婚约,咱们这小喽啰也付不起头牌的钱,但远远的看看总还是行的吧,去吧去吧,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不会再有第三个人知道了。”

    拗不过对方盛情邀请的十手卫只得应下来,一把年纪了跟着几个年轻人迈进了灯红酒绿之中。“哎呀…我这种老人家可真是受不了这样的气氛啊,”十手卫看着街道两侧灯火通明的房屋,浓妆艳抹的姑娘站在门口,葱白纤细的指尖捏着各色手帕,勾着小年轻的眼迈不开步,“我说啊,要不我还是先回去……小心!”不远处传来马匹嘶鸣声,受惊的马儿光靠马夫根本控制不住,眼看着马蹄张扬就要冲进人群,十手卫的反应不可谓不快,他霎时拔出背后的十手挡住那落下的马蹄护住身后惊慌失措的行人,但即便如此他还是没能控制住倾倒的马车。

    “这是谁家的车?车里人没事吧!”其他的同事也迅速反应过来上前帮忙,等到受惊的马被控制住,十手卫来不及多想便跳上马车,撩开车上的帘子伸出手,“能动吗?抓住我的手我拉你出来!”很快一只手搭在了他的掌心,那只手莹白如玉,五指纤长骨节分明,衣袖因重力滑落露出一节肌rou紧实的手臂,十手卫微微眯眼,这不像是姑娘的手,即便经过细心的保养也难以掩盖那掌心的老茧——这是一只常年握剑的手。“感谢您的出手相助。”清朗的男声从马车内传出,随着一抹赤红闯入眼帘,十手卫一下子瞪大了双眼。

    那是一张惊为天人的面庞,剑眉微挑,明眸善睐,他红唇轻抿,抬眼望向十手卫,一双赤眸就像林间深潭,水面波光粼粼,荡漾着一种旁人无法共情的淡淡忧伤,绸缎般柔顺的红发如瀑般垂下散开,更衬出他身上那种不染凡尘的不真实感,他借着十手卫的力从倾倒的马车中钻出,施施然站稳脚步,像只灵动的小兽般轻盈,只是等对方直起身来,十手卫才意识到眼前的人与自己身高相仿。怎么看都是个男人,身上却穿了一条素白长裙,轻薄的布料包裹着他的身体勾勒出流畅的肌rou线条,十手卫望着他,脑海中只有惊为天人四个字。“呃……有没有受伤?”注意到对方因自己过分直白的视线而别过头去,十手卫尴尬的挠了挠头转移了话题,“多谢关心,妾并未受伤。”男人低头行礼,似乎不愿多言,十手卫耸了耸肩,这样的自称加之这个地段,想来应该是哪家园子的车翻了,自己还是不要多话的好。正值此时同事们已经将倾倒的马车扶起,小年轻擦了擦额头的汗珠,眼睛就被那红发白裙的身影勾了去。

    “老……老卫,这边都处理好了,没有人受伤,”同事凑到十手卫的耳边压低了声音,“看不出来是哪家的马车,但车内装横都用的好料子,想来不会是小门小户,说不定我们还能讨到美人的一口茶解解渴……哎呦!”“睡吧,梦里什么都有。”十手卫照着小年轻的脑袋就是一巴掌,倒是耳边传来一声轻笑,循声望去便对上了那双赤眸,十手卫没来由的心跳加速,狼狈的避开了视线,“今日若无官人们相助,不知还要闹出多大的乱子,请二位恩人来妾的阁中饮一杯茶,于情于理都是应该的。”男人轻声开口,十手卫不用看都能想象到身边人那大喜过望的神情,但又不得不给他泼冷水:“心意我领了,这茶就留到改日再续,只是还不知公子姓名?”“妾之贱名,恐污尊耳,”男人垂下眼帘,从怀中拿出一枚环佩递于十手卫,“来日若官人得了空闲,可以此物来敛香阁饮一杯热茶,听一曲小曲。”十手卫本没想接,奈何同事眼疾手快拿了过来塞到了十手卫手里,于是也便收了下,叹了口气又客套几句便拉着还念着那杯茶的同事站到了一旁,目送对方登上马车,直到那辆车从视线里消失才放松下来。

    “别光顾着看美色,万一到时候那里老鸨管你要茶钱,我看把你论斤卖了也付不起。”十手卫叹了口气,这人心险恶,小年轻还有的是跟头栽。

    ……

    来天境县视察的刺史昨日遇刺身亡,只是因为他死之处略显尴尬,所以知县先暂时压下了他的死讯,这个案子他思来想去,最后还是交到了十手卫的手上。彼时的十手卫正盯着西斜的残阳数着时辰等下班,被来传信的同事吓得差点从椅子上掉下来。“……那刺史死在敛香阁,都懂嘛,风尘之地,传出去朝廷脸上挂不住,而且这刺史生前树敌不少,死了也无人深究他的死因,所以早上的时候敛香阁的老鸨已经派人来说抓到了凶手,呵,不知道是哪个倒霉姑娘,说不定连刀都没碰过就平白背上了一条人命,”杂役吸了口旱烟斗,咂咂嘴露出一口焦黄的牙,“老卫啊,上面不希望这件事闹得太大,你懂什么意思吧?所以没让红玉知道,那丫头肯定会死咬着真相不放,你啊,办事有分寸,老爷放心。”

    于是十手卫叹了口气,敷衍了一句都懂都懂,便只能带着他们家的新人小家伙任劳任怨去到了敛香阁,就看到了这么一出大戏。

    “回……回官爷的话,是妾一时,财迷心窍……”敛香阁奢华的大堂头一次如此清净,唯有一名瘦弱的女子跪在那里,怯生生的开口,十手卫一挑眉,这样柔弱的女子,怎么看都不像是会杀人的。

    只是不等十手卫开口,那记忆中的一袭白裙便再次闯入眼帘。

    “卡徒路斯,你……”老鸨气的嘴唇颤抖着,指着对方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一直跟着卡徒路斯的那只名叫赫兰多的黄色小狗朝着老鸨龇牙,卡徒路斯直接撩起裙摆跪了下来,他摘下头上价格不菲的雕花发簪,那一头赤色的长发便散落下来,将发簪郑重的放在面前大理石的地板上,卡徒路斯抬起头,一双红宝石般的眸子仍平静的看着老鸨:“人是我杀的,卡徒路斯愿意伏法。”“你……你这忘恩负义的下贱东西!”老鸨几乎要晕过去,还是旁边敛香阁的小厮扶她一把才没让人一头栽在地上,赶紧给她端水喂药才让人缓了过来,“老mama您先别急着生气,我们这刚来了脚都没站稳就给演了一出大戏,我看还是先带我们去看看现场吧,”十手卫笑了笑,淡淡开口道,“在看过现场之前,你们都先别跪着了,起来说话。”

    卡徒路斯赶忙抱住哭的快晕过去的姑娘,小女孩儿看着男人就像是看到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她扑在人怀里紧紧攥着他的衣襟:“我没有杀人!卡徒路斯哥哥,我没有杀人!”“我知道,会没事的。”卡徒路斯轻轻拍着女孩儿的背帮她平复下来,正准备起身便看到十手卫伸过来的手,眼中流露出一丝惊讶,以至于并未第一时间做出反应。“啧,别跪着了,地上多凉啊,你俩不也是重要的证人,放心,如果不是你们,我绝不会让你们顶这杀人的罪状。”“……那如果确实是我所为,官人又会如何行事?”卡徒路斯抬起头,他看着站在身前的十手卫,问道,“那当然是依法处置,按海临刑法,当斩。”女孩儿吓得捂住了嘴,卡徒路斯却是露出一抹浅笑,他伸手握住那人伸来的手站起身来,向着一旁的老鸨行了礼:“mama如今情绪激动不便出面,就请回房好生歇息,由妾带官人们去现场吧。”十手卫愣了片刻,下意识的摩挲着掌心留恋那份温度,被身后的屠苏盯得脊背发毛。

    “你喜欢他?”屠苏跟在十手卫身后直言不讳,差点让走在前面的人平地摔。“……屠苏啊,别说那么大声,人家看不上我这老头子。”十手卫双手合十朝着屠苏作揖,紧张的看了一眼前面带路的卡徒路斯,对方还在安慰女孩儿似乎没注意到他们说话,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屠苏看了看十手卫,又看了看走在前面耳根泛红的卡徒路斯,最终没有再开口。

    ……

    和同事在烟柳巷逛了一圈连敛香阁的门朝哪儿开都没见着,十手卫觉得自己可能天生与那地方犯冲。

    倒是那一道白裙红发的身影却深深刻在他的脑海里,以至于那枚环佩也一直被他小心翼翼的带在身上。

    “这做工看着就价值不菲,还是还给人家的好。”十手卫这样说服自己再次踏上了烟柳巷的街道,这次没有了路上变故,他也算是终于知道了敛香阁的门往哪儿开,五层高的红木建筑在这巷子里也算是鹤立鸡群,红灯笼挂在灰黑色的屋檐上,婀娜的女孩子身着暴露,站在门前朝着每一个路过的男人抛出媚眼,这道也衬得那道白裙更加扎眼。卡徒路斯就站在那灯光的阴影中,他的红发一如那时一样不加装饰的披散下来,让他看上去仿佛不属于这个世界般透着一丝虚幻的不真实,风吹动白裙,他甚至不需要有什么动作便吸引了全部的目光。男人们的视线毫无掩饰的落在他的身上,像是在评价一件商品般品头论足,那些赤裸裸的yin欲仿佛要将那一尘不染的人儿拖进泥沼深渊。

    十手卫就这样举着玉佩走上前去,无视了那些或是艳羡或是阴翳的目光来到男人面前,笑着开口:“今日得空来讨一口茶解渴,不知是否打扰。”眼前人认出了他先于认出玉佩,眉眼弯弯露出一抹浅笑,那笑容如此轻柔,却能叫人目眩神迷:“原来是官人,您何时到访都是妾的荣幸,何谈打扰,品雪阁新上了一批好茶,便请官人随妾来吧。”“正所谓一回生,二回熟,咱们都第二次见面了,是不是能告诉我你的名字了?”十手卫跟着男人往敛香阁的顶楼走,边走边问,“妾名卡徒路斯,不是海临本地人,所以有些拗口。”卡徒路斯回答,为十手卫撩开水红的帷幔,做了个请的手势,“卡徒路斯……卡徒路斯?”十手卫脚步一顿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卡徒路斯不是那个……头牌?在他们那儿,花魁别说站街了,没个几万的大价钱想见一面都不可能,自己……自己真的付得起这杯茶钱吗?

    似乎是注意到了十手卫溢于言表的窘迫,卡徒路斯露出一抹浅笑,他拉起十手卫的手将他带到红木桌案旁请他落座:“官人且放心,这一次算对您上一次出手相助的感谢,不会收您的钱。”十手卫坐在这椅子上感觉如坐针毡,四周的墙壁上贴着浅蓝色的墙纸,高耸的立柜上每个隔间都摆放着奇石古玩名家字画,另一侧临窗露台上摆着一张古筝,筝面上雕刻着栩栩如生的牡丹与鸳鸯,只看一眼便知道其奢华昂贵。滚水流入茶杯发出清脆的叮当声,芬芳的茶香很快溢满房间,青花瓷茶杯被推到面前,十手卫倒也麻木了,机械的端起来小酌一口。卡徒路斯放下茶壶走到那面古筝前,他拂裙坐下,手抚上琴面,指尖拨动琴弦。十手卫自认对乐器一窍不通,他甚至不知道卡徒路斯弹得是什么曲子,但他就是能从平静温和的筝声中听出一种近乎歇斯底里的嘶吼,充斥着悲戚,悔恨,乃至绝望。

    “卡徒路斯,你……来海临多久了?”一曲终了,十手卫抿着手里的茶,开口问道,“妾来到海临已有半年,”卡徒路斯垂下眼帘,低声回答,“从黎威尔逃出来时妾受了重伤,幸得mama相救捡回一条命。”“那你离开过烟柳巷吗?”十手卫听出了对方言下之意,又问道,“……偶尔在马车上看见过河堤杨柳……!”卡徒路斯的思绪被抚上面颊的手掌打断,只是熟悉的疼痛并未如约而至,那只手没有粗暴挤进他的口腔翻搅,也不曾扼住他的脖颈让他无法呼吸,他只是温柔的将他额间一缕碎发别致耳后,抬眼望去便仿佛要溺毙在那双黑眸中的温柔的。

    “以后有机会,我带你去海临大街小巷走一走,海临的美啊,可不是一个烟柳巷能概括的。”

    ……

    还沉浸在美人抚琴的回忆中的十手卫被门内焦糊的味道拉回了现实,卡徒路斯让那顶罪的姑娘先去别的房间休息,自己则拉开了品雪阁那扇禁闭的房门,扑面而来的焦糊混杂着血腥味让十手卫皱了皱眉,他下意识的将卡徒路斯和屠苏都挡在身后,率先迈进了屋内。现场只能用惨烈来形容,不光是尸体,整个房间都似乎被火焰煅烧过早已看不出熟悉的样子,窗户破碎,地板的木头已经有不少被烧变了型,墙上也已经熏黑看不出原本的颜色,昂贵的桌椅摆设都化成了灰,一个人形的东西躺在墙边,大概就是那个倒霉的刺史。“……这是有人往屋里扔燃烧弹了吗?”十手卫看着这惨状眼皮都跳了跳,他凑在屠苏耳边低声说了什么,等人走了才将视线落在一旁面对如此惨状仍神色如常的卡徒路斯身上,他不知道自己胸口翻涌的情绪是为何,只是感觉眼前的人变得有些陌生。“你说人是你杀的?”十手卫一边问一边走向尸体,他在那焦炭前蹲下身,查看那上面残留的痕迹,像是被什么野兽的爪牙撕扯过,“是。”卡徒路斯淡淡回答,似乎不愿再多说。

    十手卫没有急着追问,他感觉尸体上似乎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他凑近了去看那些伤口,即便被火烧的焦黑,但十手卫仍是勉强从那交错的抓痕咬痕之下辨认出了一道特别的伤口,切面光滑,从右肩开始几乎贯穿了整个胸腹,伤口很深,所以才能在如此面目全非的尸体上被辨认出来——那或许才是真正的致命伤。“那你说说吧,事情经过。”十手卫说不清自己现在的心情,是该为卡徒路斯大概率不是凶手欣慰,还是该为心上人对他的隐瞒而难过,“官人,您所求的,是过程,还是结果?”卡徒路斯答非所问,他看向十手卫,那双眼中充斥着十手卫所不能理解的苦痛与悲哀,“在我的故乡,一切的因果都不过是细枝末节,只要结果可以令……他满意,无人在意何为真相。就像如果我不站出来,那若曦就会成为那只可怜的羔羊背上一条人命,那如今您需要一个凶手,这个人是我还是若曦,又有什么区别?”卡徒路斯点到了痛处,十手卫一时半会儿说不出反驳的话,确实,随便抓个替罪羊,草草结案是上头想看到的,那卡徒路斯和若曦有什么区别?

    没有区别,因为十手卫本身和红玉也并没有区别,他们所追求的都不过是一个真相,一个善恶终有报的太平盛世。

    “卡徒路斯,无论黎威尔是什么样,在海临,在天境,我绝不会让任何一个无辜之人蒙受不白之冤,”十手卫大步走上前,一把抓住卡徒路斯的手,那双手冰凉已失了温度,十手卫不禁又紧了紧力度,“到底是怎么回事,告诉我。”卡徒路斯再一次沉默,他将手抽出来,哪怕他是那样留恋这份温度,眨眼间赤红的发丝纷飞,兽耳自发间探出,白皙的手掌变为狰狞的兽爪,火焰萦绕其身仿佛自地狱而来的恶犬,那凶兽般的压迫感让十手卫下意识的抽出十手挡在身前,但一切又仿佛转瞬即逝的泡沫,眨眼间站在他面前的又是那一身素白长裙的卡徒路斯,似乎只有他左手破碎的衣袖在无声阐述一切并非幻觉。“官人说不会让任何一个无辜之人蒙冤,”卡徒路斯看向他,一字一顿的发问,“那如果我本就是为虎作伥的伥鬼,背着罄竹难书的累累血债,又如何算是无辜之人?”

    十手卫看着那双眼,恍惚间突然顿悟了,一直以来他感觉到的一丝违和感,不真实感,都源于此。

    那被卡徒路斯隐藏得很好的,一颗毫无生机但求一死的求死之心。

    ……

    “官人莫不是当妾这里是茶铺,走过路过便进来讨口茶解渴?”卡徒路斯为十手卫奉上这杯上好的龙井,看着他牛饮不仅嗔了一句,“害,大家这么熟了这不路过就来坐坐,你要是觉得糟践了你的好茶,下次给碗清水也行。”十手卫老神在在,这烟柳巷近日有异动,许多家的姑娘都说晚上得见一白色鬼魂游荡,衙门便加派人手在此巡视,人手短缺这事儿自然就落在了十手卫头上,好巧不巧的他巡逻期间救下了一个突发恶疾的老太太,这老太太便是敛香阁的老鸨,这才让十手卫能天天喝上敛香阁头牌的茶还不至于破产。说话间一块面包颠儿颠儿的跑过来,他叼着心爱的玩具绕着十手卫转,一条小尾巴摇来摇去,大眼睛里写满了期待。来的次数多了,十手卫也就和这只名叫“赫兰多”的小狗混熟了,这小狗极通人性,有时候十手卫甚至怀疑这小家伙已经成精了——他甚至知道在十手卫去拉卡徒路斯的手时乖乖叼着玩具回自己的小窝里。

    感情上的事总是难得糊涂,十手卫也说不出自己究竟是何时动了心,或许是几个月下来的相处,或许是最初那一眼的惊艳,但说到底如今他的心已经沦陷,那就说什么也想抓住了不放手。“妾曾听闻官人已有婚约,想来应是个好姑娘,”然而卡徒路斯并未接下十手卫的示好,他们之间本只隔着一层水红帷幔,却仿佛隔着一条难以跨越的天堑,“又何必在妾身上浪费时间?”“……这是从哪儿听说的?”十手卫揉了揉太阳xue,似乎不太想提这件事,“……这事儿吧,不能这么算,当年我初来海临因外人身份处处碰壁,眼看着就要到了去要饭乞讨的地步了,是天境县韩家出手相助,他们要的是打开边陲的商道,而我要的是在海临立足,所以才有了这一纸婚约,算是把两家人拴在了一条船上,但是吧,韩家大公子今年才二十有五,二公子撑死了也就二十,再小点能十七八,我呢?我都四十了,那孩子给我当儿子都行了,要不是他小时候身体情况特殊他家人都以为他活不长也不会有这荒唐的婚约,我估计啊,现在两国合作已经稳定,韩家也是想着什么时候能退婚就退婚吧,毕竟人家二公子连个画像都没给过我,他是高是矮是胖是瘦我都不知道。”

    “这样看着妾,是想再续一杯吗?”卡徒路斯被十手卫那直勾勾的眼神盯得想笑,只是那笑意转瞬即逝,“其实官人不必与妾解释这些。”“其实很早之前我就一直想问,只是觉得会触及你的伤痛,如今也一样,你若不想答便不必答,”十手卫望着那帷幔之后的身影,终是将盘踞心头的疑问问出了口,“以你的身份,为何会流落至此?黎威尔境内发生了什么?是否会影响到海临?”卡徒路斯沉默着,他藏于衣袖的手陡然握紧,那些血淋淋的回忆不受控的涌上心头,让他几乎无法呼吸。十手卫感觉到有什么扯了扯他的裤腿,低头望去便看见了赫兰多,他恍惚间竟从一只狗的脸上看到了难过和劝阻,“……在黎威尔,所谓皇室,其实并非血脉传承,而是黎威尔的土地孕育的生灵,无父无母,天生天养,自古如此直至圣冕降临,圣冕是黎威尔的天,就算是太阳的起落也是遵循圣冕的意愿,我的族群在高压之下艰难求生,如今已是几近灭绝,”卡徒路斯沉默了良久,久到十手卫以为自己哪壶不开提哪壶想说点什么缓解尴尬的气氛,他才娓娓道来,“我自幼便被圣冕带回破晓圣廷抚养,多年来所受教育所学技艺,都是为来日为圣冕神妻做准备,似乎那边是我活着全部的意义。”

    闭上眼卡徒路斯的耳边似乎又响起了那日的厮杀声,鲜血,利刃,嘶吼,呻吟,一切的一切在那道银白色的身影前都显得那般无力,即便呕心沥血卧薪尝胆如此春秋岁月,他们仍然无法撼动神明,而因为小腹的那一道契约,卡徒路斯不得不对着他的同伴们举起了剑。

    “卡徒路斯,我随手捡的一条狗,如今也妄图弑主?”

    “看看吧,看看他们,在他们眼里你是叛徒,是伥鬼,从来都不是同伴。”

    卡徒路斯睁开眼,他看着眼前的帷幔,水红的色彩仿佛模糊了现实与梦境。“神妻……呵,mama救起临阵脱逃的我,将这个身份作为所谓的……卖点,大肆宣传,也因此我留下了这个名字,这个烙印着破晓圣廷痕迹的名字,”卡徒路斯自嘲的笑了笑,“多么讽刺啊,在漫长的岁月里我早已明白,我是圣廷骑士团的骑士长,是他的刀,他的盾,他的玩物,却唯独不是他的妻。”十手卫觉得不对劲,即便看不真切对方的神情,即便只是听着这平静的叙述,他也敢断定对方的情绪不对,那种时常萦绕在卡徒路斯周身的疏离感和虚幻感在被无限的放大,直觉告诉他不能放着不管。“冒犯了。”十手卫不顾脚边嗷嗷叫的小狗,他跨过那条天堑,将笼罩着卡徒路斯的帷幔拉开,赤发的男子坐在榻上,那双眼中所压抑的情感让一个局外人读不懂也做不到感同身受。“过去的伤或许永远无法抚平,但你也可以试试创造点新的回忆,”十手卫在昊苍身边坐下,拍了拍他的肩膀,“海临别的或许比不上黎威尔,但胜在安定,人嘛,总是要向前看的,别把自己逼得太紧。”

    十手卫一向对自己的话疗很有信心,但是那一天他感觉到了挫败,卡徒路斯只是一如往常淡淡的笑着点头,似乎十手卫的声音根本没有打破笼罩着他的囚笼传入他的耳中。

    ……

    最终无奈之下,十手卫只能公事公办将卡徒路斯作为疑似凶手带回了衙门,而若曦和老鸨则是重要证人一起带了回来。

    本案涉及朝廷命官,知府老爷听完汇报便要求立刻审理此案。

    “堂下何人,报上名来。”惊堂木一拍,知府看向跪在堂下的几人,问道。

    “卡徒路斯,于敛香阁为妓。”卡徒路斯微垂眼帘。

    知府的眼神在卡徒路斯身上多停留了片刻,他确实那般美丽惊为天人,他身上似乎有一种特殊的气质,举手投足间不经意的媚态让人几乎挪不开视线。“卡徒路斯,你为刺史案自首,但本官派去现场调查的人员有不同的看法。”知府大手一挥,十手卫便恭敬行礼,站在了卡徒路斯身旁:“回禀大人,下官查看现场时发现尸体在被不知名的野兽撕咬之前已受过致命伤,我也请衙门的仵作检查过,那道刀口很深很长且有些不知名的能量反应,应当是致命伤,而野兽撕咬则是死后造成,仵作也可前来作证,目的大概是掩盖这道致命伤。”“那依你看,这道伤口会是什么凶器造成的?”知府继续发问,“回大人的话,属下惭愧,无法从模糊的伤口判断其种类,但属下可以说这件凶器一定是大型兵刃,是足可以将人展成两段的大型兵器。”言下之意是别说敛香阁,就是整个烟柳巷都翻不出一样符合要求的来,那不曾离开过烟柳巷的卡徒路斯必然也不可能是凶手。“那你的主张是凶手另有其人?”知府大概也知道十手卫的想法,便追问,“是,在案发当日,有人确切目击到了【幽灵】。”十手卫回答,他敏锐的注意到了卡徒路斯陡然攥紧一瞬的手,知道自己的方向是对的。

    “带证人上来。”

    “见过老爷,草民张氏,为烟柳巷敛香阁的老鸨。”老鸨一把年纪跪在那里,身体有些颤抖不知是因恐惧还是紧张。

    “妾身若曦,为敛香阁一名舞女。”若曦怯生生的开口。

    “把你们所见如实说来。”

    “回,回大人的话,当日因为刺史大人亲临包了场,所以除了卡徒路斯哥哥其他人都在各自房间休息,小女子的房间正好在品雪阁的正下面,当晚妾身记得很清楚,楼上一开始还能听到卡徒路斯哥哥的筝声,逐渐变得很嘈杂,妾身本没在意,但后来听到了尖叫声和什么东西破碎的声音,妾身担心卡徒路斯哥哥所以想去查看一下情况,”说到这里若曦的面庞上浮现一抹恐惧,“那,那个白色的影子就像是凭空出现,打破了品雪阁的窗,妾……妾身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去叫了mama一起去了楼上。”老鸨那时候并未让若曦靠近而是自己打开了品雪阁的大门,若曦只看到她的神色一变再变,最后走向了自己,那时候的小姑娘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被选做了那只替罪羊。

    “大人,当时确实是老身去确认的现场,但那时候刺史大人和整个屋子都已经烧毁了,只有我们家卡徒路斯两手空空站在屋内,虽说老身没见到那什么幽灵,但卡徒路斯肯定是没有杀人的能力,毕竟我们敛香阁可没有什么能杀人的兵刃。”老鸨也赶紧附和,她或许是最希望能立刻把卡徒路斯从这谋杀案中捞出来的人之一,毕竟敛香阁可是靠着卡徒路斯这个头牌才逐渐成了现在的样子,“……现场调查如何?”知府皱了皱眉,将视线再次投向十手卫,“回禀大人,下官带人勘察过现场,不曾发现类似凶器的兵器,大概率是被凶手带走了,我已加派了人手在周围搜寻,”屠苏也跪了下来汇报了十手卫交给他的任务,“还望知府再给我一些时间,我定会抓住真凶给您一个交代。”“嗯……卡徒路斯,你有什么要交代的?”知府看向一直默不作声的人,问道,“若是有什么隐情受人威胁,你大可以讲出来,本官会为你主持公道。”

    “……无人指使,未受胁迫,”卡徒路斯朝着知府长拜,轻声开口,“人是我杀的。”

    “大胆!你可知你现在是在包庇真凶,扰乱公堂?”知府怒斥一声,惊堂木一拍所有人都心头一紧,“卡徒路斯,再给你一次机会,说出真凶,否则……大刑伺候。”

    “再问多少遍,我的回答都是一样。”

    “来人,上刑!”

    “等一下,知府大人……”十手卫想要再说什么,却被卡徒路斯打断:“官人不必为我如此费心,您值得更好的。”

    十指连心的剧痛仅仅是让卡徒路斯皱了皱眉,鲜血顺着刑具滴落在地,让十手卫也跟着心头一紧,他的手也紧握成拳,力度之大让他的指节都微微发白。

    正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十手卫关心则乱才想不明白卡徒路斯是怎么回事,但屠苏能看出来,那双赤眸中似乎已经没有了求生的光彩。

    他如今,只求一死。

    ……

    “卡徒路斯,这是洛特斯,你的弟弟。”圣冕的声音威严平静,黑发的少年跟在他身旁,板着一张小脸看着卡徒路斯。

    “卡徒路斯,你会被他折磨死的。”被圣冕蹂躏了一夜,几乎筋疲力尽的卡徒路斯跌入一个有力的怀抱,少年略显低沉的嗓音中是压抑的愤怒和溢于言表的怜惜。

    “卡徒路斯,不要再执迷不悟了。”在几乎已经习惯了近乎自虐般逼迫自己去迎合圣冕的时候,那已经成长为主祭的少年攥着他的手腕,一字一顿的开口。

    “卡徒路斯,我希望你可以站在我的身旁。”推翻圣冕的统治,挽救即将步入毁灭的黎威尔,死亡的主祭向他伸出手,而他也握住了那一缕微光。

    但是他本就是圣冕布下的棋子,他是叛徒,是害死那些人的罪魁祸首,当他向着同伴举起剑时,他的罪已无可宽恕。

    “……你还活着,卡徒路斯。”再见面时已是物是人非,站在那血泊中的少年看着他,抱住他,就像是心中一块巨石终于落了地,他缓缓吐出一口气,开口道。

    “……”那一声洛特斯几乎到了唇畔,又被卡徒路斯生生咽了回去,被冷水淋湿的长发贴在面颊上,冰凉的水珠顺着下颌的曲线流到脖颈再至胸膛,让他不禁打了个冷颤。熟悉的刑架,熟悉的血腥味,熟悉的下身的麻木感,一时间让卡徒路斯以为一切的逃亡不过是一场梦,醒来他仍是被圣冕cao控摆弄的玩物。但一切却又不同,感觉不到圣冕的气息,也不曾见到那些熟悉的面庞,迟钝的大脑这才后知后觉勾勒出一幕幕死亡,无声的扼住了卡徒路斯的脖颈。

    无数个夜晚纠缠着他的梦魇再现,他努力逃避的过去终究追上了他。

    “还是不肯说?真看不出来啊,还是块硬骨头,”牢头打量着眼前低着头的男人,咂了咂嘴,“我说啊,你一个妓子,什么人能让你这么拼命的护着他?嗯?小情人?”“哈哈,那十手卫这不得掉眼泪了,”将浊白尽数射在卡徒路斯体内只换来了一声低低的轻喘,不满于这点反应的男人扯着那赤色的发丝强迫着身下人抬起头,对上那双无神的眼眸,“你不知道,他为了不让你在牢里被搞成残废,可是搭了不少钱在里面,甚至把这么多年的人情都用完喽。”十手卫?不,不应该……他那么好的人,自己这样卑贱肮脏的存在又怎么配得上他?卡徒路斯颦起眉,他本有佳偶良伴可相守一生,他不该在一个罪人身上浪费时间和精力。“不过话说回来,也难怪老卫被迷得神魂颠倒,不愧是敛香阁的头牌,这身子还真是极品,”狱卒端着碗灌了口水,看着被锁链枷锁束缚,像条狗一样跪在地上任人亵玩的卡徒路斯,说道,“他娘的,睡他一宿的钱可是我小一年的工钱,真没想到老子能有机会玩儿到这样的美人。”

    “小美人,你可想清楚了,十手卫家里世代经商是边陲的大户人家,只是他很少提起家族总让人忽略他的家室,他想给你赎身也不是什么难事儿,你可别不识好歹,”牢头收了十手卫的好处,又确实与对方有些交情,也是苦口婆心的劝,“背上了人命就是老卫再有钱也保不住你,你那小情人更是像个缩头乌龟一样没露面……!”话说了一半牢头只感觉浑身汗毛耸立,那感觉就像是被什么野兽盯着,下一秒利齿就会撕开胸膛饮他的血吃他的rou,被死亡盯上的感觉让他瞬间冷汗直冒浸湿了汗衫,而那死亡的源头便是一对冷冰冰的赤眸,那里现在仍盘踞着不加掩饰的杀意。

    那可以出现在百炼成钢的战士身上,可以出现在刀口舔血的佣兵身上,甚至可以出现在盘踞山林的土匪身上,却唯独不应该是一名娼妓的眼睛。

    在黎威尔的过去塑造了如今的卡徒路斯,让他可以将那些羞辱当做习以为常,他可以忍受,可以不去理会,但不代表他允许别人质疑中伤他在乎的人。卡徒路斯从来不止是神明的玩物,卑贱的野兽,他也是圣冕豢养的恶犬,他也品尝过鲜血。

    “……有点意思。”牢头不怒反笑,虽然卡徒路斯仍然保持着缄默,但他的反应已经说明了一切。

    确实有一个他豁出性命也要保护的人存在,十手卫的判断没有错。

    ……

    圣冕埃斯特班,是横贯在每一个黎威尔人心头的阴影与伤痕,而距离他越近这份伤痛便越会铭心刻骨,那位被传做神妻的奎斯坎尼斯即是加害者也是受害者,这是无可争议的事实,他帮助了革命军,也在最后背叛了革命军,他本应恨他入骨。

    洛特斯在和卡徒路斯重逢之前都这样认为。

    只是当他追寻着“圣殖”的踪迹一路闯进海临的纸醉金迷,远远看到那一袭白裙的人时,他竟首先感觉松了口气,而后是涌上心头的愤怒与痛心。命运残酷的折磨着每一个竭尽全力生活着的人,明明已经逃离了黎威尔,为何卡徒路斯仍无法摆脱这样委人身下的生活呢?卡徒路斯身上的伤还没好,洛特斯能感觉出他动作的僵硬,但他并未推开揽着他腰肢的手,而直到卡徒路斯与那个男人的身影消失在那栋高楼中,洛特斯也并未踏出阴影一步——卡徒路斯熟悉他的气息,若是靠的太近必然会被察觉,而洛特斯的直觉告诉他,他不应该去见他。

    圣冕不曾死亡,就连如今百废待兴的黎威尔都未曾察觉,这件事只有洛特斯知道,所以他不辞而别,追着埃斯特班的痕迹一路来到了海临。如果现在他去见了卡徒路斯,便是将他终于摆脱的过去的阴影再度带到他的身边,洛特斯不想再逼着他的兄长做出选择。

    “圣殖”的痕迹不断在这条小巷中出现,洛特斯便停留在了这里,他距离兄长如此之近,近到偶尔他隔着河水抬眼望去便能看到那坐于窗边的身影,听到那早已烂熟于心的筝声,可他们之间又那样远,远到卡徒路斯已经迈入了未来,而他还倔强的咬着过去的阴影死不松口。他也注意到了那个时常来找卡徒路斯的捕快,或许连卡徒路斯自己都不曾注意,和十手卫在一起的时候,他似乎才短暂的摆脱了过去变得鲜活了些许。那是和洛特斯,和任何黎威尔人在一起时都不曾展现的鲜活感,不仅仅是源于关心或是爱,更是因为那个人给了他再平常不过,卡徒路斯却从未体会过的……尊重。洛特斯感觉到自己内心泛起的不甘于与酸楚,他不想将兄长拱手让人,可曾经同样欺辱,折磨过他的人,又有何脸面去对受害者提出要求?

    只是不等洛特斯纠结出个答案来,“圣殖”却已经将阴影带回了卡徒路斯身边。

    只是一个圣殖,卡徒路斯完全可以自己解决。洛特斯的理智这样告诉他,但当他回过神来时,他已经跃上高楼踹开木质的窗户,那把代表着死亡的镰刀劈在了那不人不鬼的怪物身上,附骨之疽般的死亡能量蚕食着对方所剩无几的生命力,最终让那臃肿的身体轰然倒地逐渐化为粉尘,残留的暗红色血迹在地板上绽开雪花,染红了洁白的裙摆。“……你还活着,卡徒路斯。”即便早已确认了这个事实,但再次面对日思夜想之人让洛特斯压抑在心底的情感几乎瞬间迸发而出,他的身体先于理智有了动作,将面前面露惊讶之色的兄长搂进怀中,嗅着他身上淡淡的熏香味长舒一口气。“……抱歉。”百感交集千言万语都揉在了一句迟来了太久的道歉里,卡徒路斯在看到活生生的洛特斯站在自己面前时只感觉心中吊着他的最后一点牵挂也了却了,他竟微微有些眩晕。

    “你不该出现在这里,剩下的交给我,你先离开,”没有时间叙旧,卡徒路斯已经听到了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他拼尽全力才让自己不再留恋那熟悉的怀抱,“听话,洛特斯,能再见到你……我真的很高兴。”他们之间的默契早已超越了语言,即便没有说出口洛特斯也明白,自己大抵是给他添了麻烦。破晓圣廷塑造了他的价值观,即便如今黎威尔已经摆脱了圣冕的侵蚀,但他的影响仍蚕食着幸存者让他们难以融入一个不那么畸形的社会。欠债还钱杀人偿命,这些浅显如常识般的认知,却不曾被黎威尔人理解。

    在黎威尔圣冕便是法律,是天地,是自然的规则。

    “……你不要自己一个人硬抗。”被人推到窗边时洛特斯只能嘱咐了一句,而后结束了这场匆忙的重逢。他看到了那屋内传出的火光,而后在逐渐向这边聚拢的人群的惊呼声中悄然混入其中,消失在了阴影之中。

    “听说了吗?都城来的官爷遇刺了,凶手就是那个敛香阁的头牌。”

    “被一个妓子刺杀,朝廷的颜面扫地啊。”

    “嘿,小道消息啊,上面的大官逼得紧,这个妓是倒霉的被推出来顶罪的,真凶啊还逍遥法外呢。”

    “唉,谁不是个可怜人呢,下辈子投个好胎吧……”

    洛特斯站在城门口的告示下听着人群议论纷纷,隐藏在面具下的眼神冷了下来。

    ……

    十手卫来牢里提人的时候只感觉自己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着,让他连呼吸都有些困难。

    他上下打点也算没有白费,虽然卡徒路斯只是穿了一身粗布麻衣,从衣袖里露出的半截小臂上新伤叠着旧伤找不出一块好地方,十手卫咬紧了牙还要安慰自己卡徒路斯至少还是个全乎人,没有被拔了指甲或是被老虎凳折断双腿。

    “还真是块硬骨头,三天了还没松口,他可真不像个妓女,倒像是……战士,”牢头把钥匙交到十手卫的手上,忍不住感叹了一句,“可惜啊,还是没有找到你们所说的那个真凶,上面又催得紧。”他拍了拍十手卫的肩膀,示意他还有点时间可以说说话,自己便退回了走廊等他们俩。“你啊,可真是够倔的,”十手卫也不在意,就这么大大咧咧坐在了干草垛上和卡徒路斯面对面,“你这么护着别人,老人家我可也是会吃醋的。”“……你这又是何必呢?你身边明明有更好的,更适合你的人选,”卡徒路斯面庞的笑意转瞬即逝,他叹了口气,抬手或是想抚摸心上人的面颊,却最终又胆怯的收回了手,“我身上的罪孽,配不上你这般掏心掏肺。”“虽然我们相处的时间不长,但你是什么样的人,老人家还是看得清的,”十手卫一把抓住那往回缩的手,坚定而不容拒绝的与他十指相扣,“我不知道你的过去,你若不愿说,我可以等到你想敞开心扉的那一天,但是吧,人总要向前看,你不能把自己困死在过去里。”

    “……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但现在说是不是有些晚了点?”卡徒路斯忍不住笑了笑,另一只手抚上那只和自己十指相扣的手,低垂下眼帘,“这条命,注定要来还我欠下的血债,若有来生……希望能早些遇到你。”“……拗不过你,”十手卫叹了口气,忽的他凑过来,将卡徒路斯搂入怀中,拨开他额前红色的发丝在那里落下一个浅尝即止的吻,“都到这会儿了,让我亲一下总不过分吧。”十手卫打开牢房的门,他牵着卡徒路斯的手与他并肩而行,仿佛并非是官差押送着死囚奔赴刑场,而是要与他共赴一场盛大的婚礼。卡徒路斯感受着掌心的温度,他突然有些不舍,他多希望这条路能长一些,再长一些。

    “赫兰多……这几天还好吗?”

    “在我家能吃能睡,就是时常望着烟柳巷的方向出神,大抵是想你了。”

    “之后也拜托你照顾他了,他……是个坚强的孩子。”

    十手卫没有回话,他忽的站定脚步,侧头看向卡徒路斯:“现在是最后的机会了。”

    “走吧。”平静的声音没有半点波澜。

    ……

    刑场并未设在喧嚣的市区,而是在一处偏僻别院,一张长桌旁端坐着知县老爷和其他官员,十手卫带着卡徒路斯走进院子时所有的目光都集中过来,有冷漠,有惋惜,有怀疑,有轻蔑,各式各样的情绪杂糅在一起却仿佛根本影响不到卡徒路斯,他只是低着头跟着十手卫,从容的迈向自己的终点。

    “卡徒路斯,你可认罪?”知府看向跪在面前的人,冷冷开口。

    “我认罪。”

    “……行刑。”知府叹了口气,他从面前的竹筒中拿出一枚行刑牌丢了出去,只是话音未落,那木牌便忽的裂成了两半。

    空气瞬间凝重得仿佛要滴出水来,那白色身影以面具附面,手持镰刀宛如地狱而来的厉鬼,周围埋伏已久的官兵立刻一拥而上,却谁也无法近其身。“别挡路,”平静的声音下是几欲喷发的怒火,那柄镰刀似乎要将天地都劈开,“放人。”“倒是让十手卫赌对了,”黑红的长剑格开劈来的镰刀,屠苏看向来人,面庞上并未见半分惧色,“至少说明,他没有错付了不值得的人。”

    “洛特斯?”卡徒路斯心下一紧,他曾在牢里听到狱卒议论这场死刑是秘密进行,所以才会在这无人的小院而不是喧嚣的市口……“是你的计划?为了引洛特斯现身?”破晓圣廷的骑士长从不是什么柔柳扶风的小白花,他很快意识到了什么,抬头看向身旁的十手卫,对方神色如常,似乎一切尽在掌控之中,“相信我,卡徒路斯,只有这样你们才能一起寻得一个生机,”十手卫叹了口气,他本不希望事情发展到这个程度,“你不肯说,他又没留下任何痕迹,我只能赌一把,赌你愿意为他付出生命的人,也同样在乎你的命。”洛特斯不在乎什么圈套,为了卡徒路斯他什么刀山火海都可以闯,他才从圣冕的掌控中逃出来,不应再被卷入他国的政治阴谋中。

    “御史大人到!”伴随着一声高喊,官兵们纷纷停下动作,就连屠苏都流露出一丝惊讶:“老师?”

    银发的男人走进这一片混乱的场地,他的视线自始至终未曾离开过十手卫,即便平静如潭水毫无波澜,十手卫仍感觉被压的喘不过气来。一滴冷汗顺着面庞流下,机会只有一次,他必须在最短的时间用他手里全部的筹码来保下这两个人的命。“十手卫,我听说过你的名字,今日一见,确实一表人才,”御史在长桌前站定,看着跪下身的十手卫,淡然开口,“你要如何说服本官,试试看吧。”“回禀御史大人,下官再次前往案发现场,在那里发现了一些细小的结晶,在地板的缝隙间侥幸逃过了火焰煅烧,目前来看是一种不属于海临的物质,如果普通人大量接触或许会造成身体的变异,”十手卫恭敬的开口,“之后我请仵作仔细调查了现场的尸体,通过骨骼和牙齿磨损那并非是刺史本人,而是刺史的一位随从,应当是变异还没有深化才得以留下尸体。”

    “继续说。”御史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赏,短时间内凭借蛛丝马迹推理至此,确实非比寻常,“虽然有些僭越但情况紧急,我也擅自调查过这位刺史大人的过往履历,发现他从几年前就与黎威尔的破晓圣廷有密切来往,半年多前黎威尔正值大变革之时,他还有前往那里的记录,”十手卫将几份卷宗递与御史身旁的随从,“而种种迹象表明,黎威尔的那个圣冕如今已离开黎威尔本国流亡海外,很有可能藏匿于海临,又或者……会威胁到海临,黎威尔本国如今已闭关锁国,外人无法出入,所以以下官愚见,卡徒路斯二人作为唯二我们能接触到的黎威尔人,对海临未来抵御可能的威胁想必会有大帮助。”

    “……你应该知道,本官就是追查这种变异者至此,才设计这么个局面等我来的吧?”沉默片刻御史开口,他的目光陡然锐利,让十手卫瞬间有一种被看穿的感觉,但他毕竟也是官场上摸爬滚打了几十年的老油条,见招拆招借坡下驴的本领信手拈来:“只是想为御史大人分忧解难而已,在那样的情况下卡徒路斯为了自保而出手,也是情有可原的嘛。”“自保?你有什么要说的吗?”御史的视线落在了跪在一旁默不作声的卡徒路斯身上,问道,“……他接受了神力,又抵抗不了侵蚀,哪怕当时还残存着理智未来等待他的也不过是生不如死的煎熬,当然……一切不过是我为了开脱罪行的借口罢了,”卡徒路斯抬起头迎上对方的视线,“我杀他时,他求我放过他,他说他不想变成怪物,他不想死,但我依然杀了他。”

    “卡徒路斯……”十手卫能从那平静的声音中听出隐藏在其中泣血般的嘶吼,“你为什么……唉。”所有的疑问,怜惜,无力,懊恼,最后都化为了一声长叹,那一道隔绝着卡徒路斯与整个世界的屏障,十手卫用尽全力却还是没能将其打破。“一心求死之人,你想救,也难救,”御史挥挥手制止了想要说什么的屠苏,“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十手卫,按海临刑法,夺人性命,当如何?”

    “……当斩。”

    洛特斯几乎在瞬间扬起了镰刀,却在那清冷目光投来时感觉周身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他用尽全力去抵抗那份威压才没有跪下,却也已经无力再向前迈出一步。

    “卡徒路斯……!”

    十手卫面对着跪在眼前的人,他低垂着头颅一头赤色的长发垂下,似乎已经接受了他的命运。

    “十手卫!”屠苏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但当他看到十手卫扬起手中长刀时,那一声制止几乎要脱口而出。

    手起,刀落。鲜艳的红色随风飘散。

    卡徒路斯抬起头,他摊开手掌接住那一缕落下的发丝,眼中映着十手卫那熟悉的笑容。

    “嘿,就当卡徒路斯带着那些罪孽埋骨如此,如今你该有个新的身份才好,”十手卫摸了摸下巴,深思熟虑了一番,“嗯,叫你天天怎么样?”

    “小天儿啊,海临很大,有很多名胜古迹,奇观异景,还有很多美好的人,美好的事,”十手卫笑着朝着眼前人伸出手,“你总要睁开眼看看,来都来了,不是吗?”

    在那一瞬间,卡徒路斯——现在或许该叫天天,感觉自己眼前灰白色的世界突然有了色彩,有了声音,有了七情六欲,那一层束缚着他的茧终于被锲而不舍的打破,第一缕光穿过这层厚厚的屏障,让他第一次感觉到自己还活着。

    他想活下去,他不想死。

    泪水模糊了眼眶,从一开始压抑的抽泣,到慢慢的失声痛哭,压抑了不知多少年的情感尽数宣泄出来,孑然一身的坎尼斯终于卸下了重担,向着未来迈出了第一步。

    “谢谢……”他握住了那只手,那只无论他如何沉沦都未曾放开过自己的手,他终于给了他回应。

    “……想哭就哭吧,憋着人容易憋坏了,”十手卫顺势把人从地上拉起来搂进怀里,轻轻拍了拍他的背给人顺气儿,“以后就记住了,没事儿别总想着以命换命,好好活着才对得起关心你的人。”

    “老师……”屠苏看着站起身的紫胤,有些犹豫的开口。

    “虽说规则治天下,但也不能没了人情味,这件事还没完,让他也在衙门领个差事,将功折罪,”紫胤拍了拍屠苏的肩膀,他了解自己这小徒弟,不需他提问便吩咐了下去,“至于你,想留下或是离开,我不强求。”

    “我留下。”洛特斯没有半分犹豫。

    “所以你真的要改名叫……天天吗?”目送老师离开,屠苏松了一口气,他看着跟在十手卫身边的昊苍,直言不讳的问道。

    “……昊苍,叫我昊苍吧,”昊苍看到十手卫一脸备受打击的神情,不禁露出一抹笑容,“官人想的话,叫我天天也可以。”

    “打住打住,别再叫官人了,叫我老卫就好,”十手卫双手合十败下阵来,“走走走,别打了收拾收拾,今天请你们吃烧烤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