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猛然意识到他更希望那个胎儿的死亡胜于它的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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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麻残留的一点效果让姬发产生一种类似酒醉的微醺,他机械性地盯着主治医生幽深的双眸——主治医生很年轻,气质斯文,行事干练,黑色细框眼镜遮压下的情绪从不显山露水。 他特意避开了姜文焕的排班时间前往就诊,不知是为了避嫌还是因为姜文焕和殷郊沾亲带故的一重姑表兄弟的关系。姜文焕却出现在夜班后的出班日,轻声解释说替师兄值班,顺理成章接手了好友的手术。姬发浑不在意主治医生的叮嘱,无非是卧床休息加强营养云云等注意事项,涣散的目光挪往别处,许久才唇角微动,谢谢你,文焕。 两个小护士在姬发耳边叽叽喳喳,内容不外乎下班后吃什么、周末去哪里约会的家长里短,见姬发醒了便围过来嘘寒问暖,问他要不要喝水,要不要小解,待遇堪比躺在重症监护室,他心如明镜般知道这是来自谁的关照。 崇应彪有意与护士meimei搭讪,时不时插上几句话。关于姬发的身世的版本在他口里换了不下五个,轮值的护士每换一拨,姬发的遭遇也要润色一番。他自然不会认领男友的身份,不然便要被扣上一口渣男的大锅,此等搞大男大学生肚子不耻行径放在妇产科形形色色的陪床家属和层出不穷的劲爆八卦里也当属鄙视链最底层。昨天上午姬发在他口中是遇人不淑的可怜学弟,痴心错付惨遭富家公子玩弄,空有尾生抱柱之意,奈何公子王孙无心;今日下午姬发又化身为被青梅竹马如弃敝履的原配,衣不如新、人不如故的反面素材,只见新人笑、哪闻旧人哭的典型写照。毋庸置疑这就是一种含沙射影、指桑骂槐,在崇应彪眼里姬发和殷郊的关系迟早会如此。 “啧,姜文焕自作聪明,以为能讨你的好。”崇应彪嗤笑,连连摇头: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姬发心高气傲,又怎会承姜文焕的情,那些好意于姬发而言不过是令他难堪的施舍罢了。不过他不敢透露在姬发昏睡之际他已然小小地挑衅过姜文焕一回——姜文焕本想把姬发因输液而暴露在外、冻得冰凉的手放回被子里,崇应彪当着情敌(也可能是假想敌)的面,捧过姬发的手,轻轻为手背呵气。北崇青年习惯性咧嘴露出一个冰冷的笑:我的男朋友就不必姜医生越俎代庖了。年轻的主治医生闻言拾起病历夹,慢条斯理将钢笔簪回白大褂前胸的口袋,松弛的动作中有一种特殊的韵律,优雅得像把一枚银质胸针别在西装襟前。聪明的男人无需言语,仅以动作的节奏表露情绪,示意他对崇应彪的挑衅无动于衷。 姬发扶着崇应彪的肩,咬牙起身,温热的血流顺大腿内侧而下,他感到一种战栗的眩晕,缓了好一会才摆脱眼前的漆黑。挪了几步,他突然松开了抓着崇应彪衣襟的手,在崇应彪愕然的目光里,不胜痛楚般捂着小腹蹲下身,翻江倒海的疼痛彻底淹没了他。 mama…mama… 姬发再次悠然醒转时只觉头疼欲裂,一只小手不依不挠地推搡着他的手臂。沉酣的少年霍然抬眼:你是谁?他看见诡异的一幕——姬发的目光首先被女童漆黑的瞳仁所吸引,瞳仁如两丸水银,过分地占据了眼眶大多位置,眼里旋转着悲伤的神光,女孩浑身湿透了,头发丝里沾着芳絮,瑟瑟偷眼打量姬发的神色,见姬发并无恶意,青白的小手摸了摸姬发的头发。 姜文焕什么时候跟他透露过胎儿的性别?不……不会知道性别!三个月大的胎儿已拥有初具雏形的身体,流出体外时是面容依稀的一团血rou,蜷缩起来要比成年男子的拳头小一点……它会长得像谁?那个答案在心底呼之欲出…不能再想了!他及时喝止自己。 嘘——哥哥还在休息。姬考温声细语地哄弄着走错病床的女孩,在女孩手心放了一颗糖,水晶纸借着天光熠熠生辉,精美宛若一件工艺品。女孩垂眼看了一下,显然不为所动,只是睁着忧郁的眼睛欲言又止,她瘦弱的身躯顶着苍白的头颅,像是一颗发育不良的豆芽菜,驻留在姬考跟前久久不肯离去。姬考只得拿来一条干毛巾擦拭她的湿发,她似乎十分享受姬考的爱抚,主动用发旋顶蹭着姬考的掌心,鸦黑的睫羽瞬动不止,小女孩子泫然欲泣道:mama不要我了吗?契约式婚姻并没有给姬考带来属于自己的孩子,他在少年时代就远比同龄人早熟,是被寄予厚望的长子,是沉稳可靠的兄长,想来做慈父也不过是水到渠成。梦里也曾作放荡游子,散发弄舟,说不尽的少年侠气,年少轻狂从来只在梦中,倏忽而逝,醒后又俨然还是那个无懈可击的谦谦君子。 她是真的。女孩是真实存在的。姬发感到一种羞愧的庆幸:女孩大约是隔壁病房的小孩,而不是某个还魂的产物。他猛然意识到他更希望那个胎儿的死亡胜于它的生,自己并非真正的难过,只是恐惧。面前女孩的存在提示他一点都不无辜,无法继续坐视自己心安理得地做一个受害者。 送走女孩后,姬考便用手指梳理弟弟病中有些凌乱的秀发。青丝披散及肩,素白枕巾上的流碧宛若秋草风叶,一任西风无情,吹散千条万绪。医院的色调是一种雪原的荒芜,天花板是白色的、墙壁是白色的、地板是瓷白色的、床单和被套是洗旧的浆白、连病服也印着蓝白相间的条纹,患者的脸孔呈现褪尽光泽的苍白。情绪寂静更如死灰,任凭初夏的早蝉在斜阳里兀自喧嚣,惊不起一星半点的尘埃。 姬发捉住他的手,认真说:哥哥,你替我寻把剪刀来。 姬考不易察觉地蹙眉,语气仍然温和:你要剪刀做什么? 姬发故作轻松笑道:我不是自裁,也并非悔恨、要与哥哥相决绝,只是觉得头发太长了,打理起来颇费劲。 姬发在家中的抽屉里寻到了一把锋利的手术剪,握住一束青丝,牵引至肩头,刀裁流水,丝帛般的裂声划破岑寂,灵飙摇落,一地断红流浪,隐秘的快意油然而生。殷郊最先发现了异状,几乎是夺门而入,姬发当即举起刀锋凑近侧脸,稍有不慎便有毁容之患。 “姬发,”殷郊小心翼翼地握住好友的手,深吸了一口气,“我来帮你剪头发吧。”他鲜少露出这样近乎是恳求的姿态,半屈膝平视姬发的眼睛,目光诚恳且真挚。他很少需要去讨好姬发,从来是姬发在照顾他,姬发像一道影子一样,总是跟在他身后,甚至是亦步亦趋的,每当他回头,姬发的目光便会隔风送来。父亲冷笑点评说这不过是一种含蓄的谄媚,你竟然蠢到被这些小恩小惠所迷惑,焉知有朝一日你将付出百倍千倍代价偿还。社团的晚会上,一众学生起哄要姬发表白,姬发毫不怯场,落落大方地说:好呀,可是殷郊脸皮薄,我要单独跟他说一会话。于是大笑着拉着好友的手奔至楼顶。姬发踮起脚飞快啄吻了一下殷郊的眼睛,长睫逗弄似的一瞬一瞬扫着殷郊的睫毛。他一直知道姬发是一个漂亮的少年,却是第一次以欣赏以外意味的目光描摹姬发鲜润如画的眉目,明眸皓齿、朱颜雪肤是青春的象征,少年的吐息因为焦灼的欲望不再匀净,唇也像搽了一点口脂般鲜艳欲流,姬发呢喃着问:要不要和我试一下?殷郊像是被惊醒一般,在熏熏然的情欲里哆哆嗦嗦缩回了手,狼狈地临阵脱逃。更让他心寒的是父亲的态度,像是甩包袱般随意把他打发出门,看似漫不经心地询问年轻的继室,“就姬发吧,难道还有更适合的人选?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再到少年夫妻,真是令人艳羡的一对,说是神仙眷属也不足为过。”姬考的神情瞬间僵硬,显然不以为然,却还是勉力挤出一个不失礼貌的微笑,这便是委婉的推辞了:“那也要等到他们毕业后再议亲。” 姬发漠然掷下剪刀,“你不要担心,我还没有心灰意冷到求死的地步。” 这场闹剧于殷寿而言不足为道,目光老辣的年长者作出辛辣的嘲讽:这种小事也好意思惊动长辈?我敢断定姬发绝无赴死之心,一个将死之人哪还有心情揽镜自顾,像是幽怨少女般剪碎芳心,故作姿态?郊儿,你还是不懂人心,也只有你会上当,这是姬发以退为进的方式,他想借此博取你的愧疚,好让你为他所用。 “您当真能置身之外,无动于衷?”少年因痛苦深深蹙眉,“为什么……我那么敬重您,爱您…为什么您要和我最好的朋友发生这种事?” “是姬发暗示你的吧?”殷寿的目光冷冽如结冰的湖面,“你太令我失望了,竟因为旁人的挑唆而忤逆父亲。倘若没有我,你猜猜你会是作何下场,姬氏兄弟是否还会容你有立足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