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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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在乎自己,但最起码,想要「拯救苍生」的表哥,会选择帮助自己。当自己遭受苦难,表哥会如神仙一般地出现,对自己伸出救赎之手。 因为,太子表哥是慈悲为怀的人呐。 见不得他人受苦,即便对方是娼妓,是罪犯,只要喊着「救命」,喊着「请帮助我」,表哥也会毫不犹豫地挺身而出。 总是如此,一直都是。 所以,可以救自己的,只有太子表哥,也只能是太子表哥了。 可这一次,太子表哥却没有出现。 不论戚容怎样哭喊,怎样呼救,围绕在他身边的,除了摇晃的烛光外,只有潜伏在角落阴影处的浓稠黑暗,以及周遭永安人此起彼落的讥笑。 「你们尊贵的太子殿下早就逃跑啦!」 那回应的声音似在强忍着笑意。 「真是大难临头各自飞啊!你不也是皇室的人吗?怎麽逃跑时,没人找上你?看来就是你那些家人们,也讨厌你讨厌得很呀!」 他们说完,便扯着戚容折了的左脚,将他快要爬出牢房的身体轻而易举地拖了回去。一个臃肿肥胖的男人上前掰开他的腿,继续卖力干了起来。 或许是高烧的缘故,或许真的是太痛了,迷离之间,戚容感觉身边掠过了许多幻境。 他又回到了小时候,回到了那个令人恶心的窄小房间。 充满污垢的床铺是他的泥潭。 父亲怀下的影子是他的故乡。 他那赤着脚,无法丢弃的童年,他的来处,他的归所。 不知从什麽时候开始,外头下起了漫天大雪。 雪花覆盖了地面,覆盖了屋檐,世界无比安静,一点呼吸声都听不到。 ——今天,母亲又没有回家了。 父亲从屋外进来,一把将他拉到角落,就像以往那样,开始脱他的衣服。 他说他不要,他不要再听父亲的话了,却被父亲掐住脖子,掐得喘不过气。 戚容很害怕,感觉胃的深处泛着一股恶心。接着他便哗啦哗啦地吐了,吐了一身,几个不知从哪儿来的声音惊呼道。 「唉呀!这个畜牲,居然呕吐了!」 「好脏呀,弄污了我的鞋!」 然而,戚容却将那些呼声误认为父亲的咆哮,他想,自己又要挨打了。 他就像过去那样,下意识地抬起双臂,交叉着挡在自己身前。 「爹,别打了,是我不好。」 戚容闭着眼,一边哭泣,一边哀求。 「对不起,爹,我真的好疼,我好难受啊。」 见他「对不起」丶「对不起」地缩瑟在墙边,又一声声喊着「爹」,浑身抖得像个筛子,那群永安士兵哈哈大笑。 「瞧,这家伙迷迷糊糊了许多天,终於疯了!」 「可不是,还认我做父呢!」 「嘿嘿,咱们永安人就是你大爹!快喊声老子来听听?」 一个正将自己挤在戚容胯间的长脸男人,提着戚容的下颔,语气一变道。 「我说你呀,别在那里鬼吼鬼叫的了。你其实也很爽吧?也很享受吧?」 戚容躺在肮脏不堪的地上,整个人浑浑沌沌地,他不知道男人在问什麽,只拼命的摇头。 「不是?不是的话,这是什麽?」 男人往下指着自己的肚皮,那里竟有一层乳白的黏液。 戚容眯起眼睛,看到了对方身上被溅到的浊精,脑袋却是懵的,还是搞不清楚状况。 「……胡扯……不是……那不是……」 「这可是你方才喷射的,喷了这麽大一滩,这就忘啦?」 那男人贼兮兮地道。 「喊叫得那样yin荡,夹着我的屁股,挺着腰射啦!」 闹闹哄哄中,众人又一齐嘻笑了起来。 ——都说那小镜王成日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实际却是个极为低劣的人,如今看来,不只低劣,还十分yin贱,这种情况下都能高潮。 ——来吧,把还没试过的兄弟都叫过来,今後的日子,可要滋润起来罗! 有人吹口哨,有人拍起手。戚容看着人们手舞足蹈,大笑不止,感觉世界似乎在旋转,转着转着,他自己也不知为何笑出了声。 这一天,表哥替他点的灯熄灭了。 地牢的天空不存在白昼,永远都是黑夜,就像他老家窗外的大雪,一直没有停下。 ——求你母亲平安,求你的未来如日光明。 当年表哥温柔的微笑历历在目,彷佛能为他支撑起全世界。 那盏灯,是母亲死後,他在这晦暗而孤独的世界唯一馀下的灯火。 这许多年来,他小心翼翼地捧着那道微光,乞求着能从泥泞中挣脱,乞求着「得救」。然而,到头来,泥土终究还是泥土。 这世界上,总有那麽几个存在,虽生为人,却不配为人。 ※※※ 也不知过了多久,戚容睁开眼睛。 他朦朦胧胧地从草席上坐起来,发现四周空无一人,连人声都消失了。 ——真是奇怪。 印象中,他的牢房总是塞满了人。为了确保戚容能随时应付大夥儿的「要求」,那些永安人甚至会定期给他灌肠,但又怕不小心把他给整死,多少还是会派人照看一下,例如处理伤口,喂退烧的汤药等等。 这些日子,戚容昏昏醒醒,多数都是恍惚的,只有一件事情他还有些印象。 不久前,那个名叫高霍的将士,在办事途中将一根又冰又硬的铁棒塞到他体内。详细如何他忘了,只记得自己疼得哇哇大哭,後来,他往自己青紫的髋部按了按,发现那里已经完全变形,才知道原来是自己的骨盆碎了。 那次之後,他便无法在没有支撑的情况下站立,也是从那时候起,他渐渐地不再反抗这些永安兵了。士兵们愈发肆无忌惮,戚容不知道究竟有多少人,也不记得那每一副面孔,只晓得但凡他意识清楚时,几乎都有人贴在自己身上左摇右摆。 ——那麽,现在这又是什麽状况呢? 他怔怔地望着前方。 牢房的门,并没有上锁。 空空荡荡,没有窗户的地牢里,只有烛光摇曳如故,一股诡异的寂静弥漫在空气中。 ——这是一个梦境。 戚容没来由地想。 他立即肯定了这个猜测,内心前所未有地安静,甚至没有感到意外或者惊喜,只是抓着栏杆,颤颤巍巍,极为勉强地站起。 或许是因为他的腿断了,或许是因为他实在病得太严重,众人认为他不可能逃得了了,才会自「替天行道」以来,便没再给他戴上镣铐。 所以,戚容轻而易举地便踏出了牢笼。 他停在铁栏外,往那微敞的牢门回看了一眼,忽然意识到自己身上什麽都没穿,顺手披上了被搁在门边的那件青衣,又继续前进。 一步一步,经过阴暗的长廊,经过睡在地牢大门口的侍卫,没多久便回到星空之下。 星空还是那样的星空。 高高在上,镶在冰冷的夜色中,对地下的苦难毫不在意地闪烁。 戚容一边扶着墙,一边茫然地走着。 他走得很慢,污泥一般的浊血自他的双股之间流出,沿着大腿内侧向下淌着,淌到了脚底,沾污了青衣的衣摆,将他的形迹画出一条长长的血痕。这条血痕深深地扎在地上,成为他的来路,他在这荒唐人间的根。 现在,他的左髋已经因为瘀血而鼓胀成一团紫黑色的肿块,左下半身几乎无法动弹,只剩下右脚还有一点力气。以他当前的状态,任何人都能轻而易举地将他抓回牢里,可这一路上,戚容却没有遇见任何永安士兵,彷佛城中真的已经空空如也。 仔细听的话,似乎能听见远方传来细微的嘈杂。 他以为那是战场上的声音,又听了许久,才发现并不是,那是人们叫嚷与高歌,觚觥交错的声响。 这意味着什麽,戚容当即便明白了。 ——今夜是庆典之夜。 注意到这件事情时,他已经走了很远,穿过了中庭,穿过了次殿,他在往哪里前进呢? ——或许,自己可以逃走也说不定。 戚容迷迷糊糊地想。 ——可以逃走吗? ——逃离这个地狱? ——逃走了,自己就能得救了吗? 冷不防地,他笑出了声。 笑声由小而大,逐渐沙哑破碎,彷佛是鬼魅於寒夜中的诡异啼泣,恐怖又渗人。 嘻嘻。 嘻嘻嘻。 嘻嘻嘻嘻。 远方有光亮。 皇城之外,永安人们点起了千万灯火,和喧闹的人声一起,於夜空底下明明灭灭。 沐浴着那片遥远的灿灿光辉,戚容像是遗忘了自己的满身伤痕,在废弃的仙乐宫中,他拖着一条形状歪曲的腿,披着一头散发,一袭青衣,一副消瘦而病态的身形,摇摇摆摆,疯疯癫癫地奔走起来,嘴里狂笑不止。 说,他没事啦。 已经逃出来啦。 一切都结束啦。 不会回到父亲身边啦。 不需要谁来救自己啦。 不知跑了多久,戚容脚底忽然一个趔趄,毫无防备地重重摔了一跤。 他摔得极痛,一时站不起来,只能像个破烂似地趴在血迹未洗乾净的地面,却也不恼怒,只是痴痴地发笑。 就在他的脑袋又开始昏沉之际,耳边传来了一阵脚步。 「是不是有什麽声音?」 问话的是个永安兵,戚容感觉自己应该见过那个人,但他记不清了。 「大晚上的,别说那麽吓人的话。大夥儿现在都聚在城门口,这一带应该没人了,多半是乌鸦吧?」 然而,仙乐宫里根本没有乌鸦栖息,可这群永安人似乎并不知道。 「这麽多年的仗,总算结束了。」 「总算结束了呀。」 「郎大人说了,庆功宴上有酒有rou,是该让兄弟们好好休息一番了。」 「不愧是郎大人。不,之後应该要称呼为国主了吧?」 「连庆功宴上的节目都想好了呢,用仙乐皇室的尸体下酒,肯定很过瘾。」 「不过,高大人,这样真的好吗?郎大人不是说,直接拿牢里的那人就行吗?」 「那家伙虽然已经疯了,但身体却意外地耐cao,还能玩上一玩。我问过郎大人了,说是准许找些老东西代一代。」 「仙乐皇室的亡族们都是葬在皇陵的,咱们可不知道皇陵的位置啊。」 「不要紧。我听说,十多年前,一个皇室的亲族由於忌日和太子相冲,所以没有葬在皇陵,而是埋在了这片墓园,好像就是那疯子的娘亲。虽然只是姻亲,但姑且也算在皇室里头吧。」 「原来是这样呀。」 「走吧,兄弟们等着呢。」 这般说着,一群人的脚步声逐渐远了。戚容静静地伏在近处的檐墙底下,听着这所有,一股彻骨的寒意从脚趾窜到头顶,令他浑沌的脑逐渐清明了起来。戚容终於意识到自己现在人在哪儿。 偏殿,後院,墓地。 他竟在不知不觉间走到了这里。 永安士兵们於阴影中窸窸窣窣,不多时,便像是发现了什麽般,大声吆喝了起来。 戚容心中出现了一个极为恐怖的猜测。 他应该要避开这些人的,他要逃走,要躲得远远的,但当他看到他们一个个拿出铲子,刨向自己每年都会放上点心的那片泥土时,身体却比意志先一步行动了。 就像许多年前,他挡在了即将对母亲施暴的父亲面前一样。 回过神,戚容已经从檐墙底下爬起,踉踉跄跄地奔向那群士兵。 「……你们这群烂rou的玩意儿,在干什麽!」 「走开!走开!你们在干嘛?少动我娘的坟!」 夜黑风高,又是在墓地里干着亏心事,突然有人从暗处暴冲出来,正在刨坟的小兵们没堤防,都愣住了,还有个不小心被撞掉了铲子,其他人也吓了一跳,哇哇大叫,直到看清了来人是谁,才喊道。 「怎麽回事?这疯子怎麽跑这儿来了?」 「八成是那帮看门的晚上又喝醉了。都跟他们说了,就是关的人傻了,门也得记得锁上呀!」 这时,土里的棺木已经露出半截,上了漆的表皮被月色与火光照得隐隐发亮。 戚容两手挥来挥去,要将人赶走,但他连站都站不稳,更遑论是撼动这些驰骋过沙场的士兵了。 「呆着做什麽?快把他抓回去!还有你们,别停下,继续挖,宴会要开始了!」 人群中的高霍说。 两个小兵立即将戚容的双手擒住,几个掘坟的接着翻土。七八个男人一起挖,没一会儿那棺椁便显出了全身。 「一群不要狗脸的……你们敢动我娘!我娘丶我娘她可是仙乐皇族,是你们这帮下贱的永安畜生能碰的吗……!」 可高霍根本不理他,好像他是隐形人一样,只看差不多了,淡淡道。 「掀棺吧。」 见有人拿着铲尖要撬开棺盖,戚容也不知哪来的力气,忽然便挣脱了两个小兵的箝制,一个纵身压在自己母亲的棺上。 「这家伙干什麽?别让他碍事!」 有人上前去拉他,但戚容一双细瘦的手臂死抱着不动,那些士兵见拉不开,便开始对他拳打脚踢。 「你这疯子,快让开!」 「我不让!就不让就不让!你们这群狗贼,要挖挖自己的祖坟去!」 他扯着嗓子大喊,整个人贴住底下的棺木,不肯撒手。 高霍不耐烦地啧了一声。 「别管他,直接开棺。」 有人应了句「是」,也不知从哪儿拿出了一柄斧子,一挥一下,眼都不眨,当即就将戚容摁住棺盖的一只手给砍了下来。 刹时,鲜血四溢。 戚容尖叫了起来,血溅了他一脸,他疼得几乎晕厥,却还是不退。可没了一只手,戚容便也压不住棺了,几个力大的壮汉将他整个人连同棺盖一起掀翻了过去,戚容被摔得视线一片花白,再回神时,就看到那群人将棺里一具黑乎乎的人形拖到了地上。 戚容又喊又骂,也不知自己骂了什麽,他试着爬起来,却因为失血过多,刚想站起便一阵晕眩,又跌了下去。眼见一夥人对那女尸扒拉着什麽首饰珠宝之类,又抬起斧子,就要挥下,戚容一声咆哮,连滚带爬地扑到母亲身上,准备斩尸的士兵来不及收斧,径直往戚容的背上劈了下去。 戚容哇地吐了一口鲜血,却还是紧紧护着身下又冷又硬的人形。他用仅存的一只手抱住母亲的尸骨,一双眼睛睁得圆圆的,配上浑身可怖的疯劲,竟有些毛骨悚然。 「可恨……可恨的永安人……!」 他咬牙切齿道。 「诅咒你们……我要诅咒你们祖祖辈辈,诅咒你们全都不得好死……!」 「咒你们生无父母,子女死於非命,咒你们的国家饿殍满地,民不聊生,就是抢了再多的水,家中老小也没命去喝,我要诅咒,诅咒你们——」 话还没说完,又一个斧子砸了下去,他顿感胸口一阵闷击,呕出了一大滩黑血,两眼发灰,说不出话了。 周遭人对他一通猛踢猛踹,戚容却并不怎麽疼,只觉眼前越来越暗,身体也渐渐地使不上力了。 「喂,再这样下去,可真要死啦。」 一片漆黑中,有人喊道。 「死就死了,本来早晚都要死的,现在成这破模样,也没什麽意思了。既然打了胜仗,这城也不必守了,到时候出去,要多少女人有多少。」 「那这女尸怎麽办?」 「既然这疯子这麽喜欢他老娘,就让他们在一块儿呗。郎大人肯定不会介意多挂一个的。」 於是,那帮挖坟的永安兵,又举着斧头挥砍了起来。 这时的戚容已经看不见东西,也动不了了,他隐隐听到远方再次传来了欢腾的呼声,就像他母亲下葬的那日,太子十岁诞辰大喜,锣鼓喧天。 戚容想到了母亲,想到了太子表哥,想到许多事,接着,一股难闻的恶臭传入了他的鼻腔。 意识到那臭味是自己母亲被斩了四肢,骨rou剥裂所发出的尸臭後,他的内心似乎有什麽东西散了,散开的事物积在他的胸腑之下,化作一股凄寒的笑意。 他就像个滑稽的丑角,难看而丑陋地伏在那儿,挤压着气道,撕扯着咽喉,发出了一种极为难听的刺耳笑声。 戚容一边笑,一边流着泪。 泪水与脸上的血迹混在一起,成了一道道血痕。 有人见了他这副模样,头皮发麻,连忙说。 「妈的,快点杀了他,这混蛋太恶心了。」 士兵们没再废话,认份地挥起斧头,喀嚓喀嚓。 随着斧子的落下,戚容扭曲的笑声越来越小,终究是消失了。 ——作恶无数的小镜王终於死了。 一身染血的青衣。 一副癫狂骇人的面孔。 一个盛满了世间恶意的痛苦灵魂。 死时,那已失去了人型,疮痍累累的身体,甚至还压在自己母亲的尸首上。 ※※※ 男孩抬起头,看向灰蒙蒙的天空。 ——下雪了。 这场大雪不只杀死了男孩的父亲,父亲死後的第十日,他的母亲也病倒了。 最初,他与母亲只是想着尽快离开那个地方,尽快离开那个家,所以在大雪停下之前,他们便启程了。 漫天的雪片密密麻麻地落着,风尖锐地咆哮,拂在脸上像是刀割。 去往皇城的旅途很漫长,他们馀下的银钱很快便用完,最後的一座山头,他们必须徒步跨过。一路上,母亲牵着他的手跋涉,却走得越来越慢,越来越辛苦。 离皇城口不过几里路的山道,母亲倒下了。 那时,他还牵着母亲的手,母亲却躺在了地上,一动不动。 「娘,您睡着了吗?」 男孩问,他的母亲没有答。 「娘,别睡啦。」 「娘,快起来吧。」 「娘,再不起来,大雪就要追上我们啦。」 「娘,走吧,走吧,再走一点点,就在眼前啦。」 就在眼前啦,就在眼前啦,可是,母亲已经走不动了。 他站在那儿,不知如何是好。雪越来越大了,他心一横,将母亲身边的雪堆刨了刨,自己钻到母亲身下,拉着她的两条胳膊,一拖一步地向前。 母亲的身体很沉,男孩太过矮小,根本拖不动,走两步就跌倒了,但很快又拼命地站了起来。不过短短的一段距离,却像是数百里那麽长,男孩感觉自己已经走了几个时辰,前方的路却完全没有缩短,天也开始变黑了。 「娘,您别担心,就要到啦。」 他像是给自己打气,自言自语起来。 「您瞧,大门就在前面了,我们很快就能得救了。」 「得救之後,我们便不用再害怕啦。那些伤害我们的人,那些欺负我们的人,很快就会消失了。」 「到时候,我要给娘披上最好看的衣裳,坐最豪华的轿子,把您打扮得漂漂亮亮,气气派派的,再也没人会瞧不起您,您也不必总是低着头走路了。」 「然後,等天气变暖,隆冬过去,我们再一起下厨吧,一起做娘喜欢的料理,一起去看元宵的灯火吧。」 「这一次,我想跟娘一起放灯。」 「娘,您听到了吗?」 除了风声猎猎,没有人回应他。 大雪好像慢慢带走了他的力气,男孩的手脚开始麻木,跌了几次之後,渐渐站不起来了。 一点一点,雪花覆盖住他与母亲的身体,逐渐吞噬了所有声音,他听不见自己的心跳。 ——或许,自己就要死了吧。 男孩不觉地想道。 他记起了一场丧礼。 明明是丧礼,除了自己之外,却没有人感到悲伤。 他看着棺木下葬的时候,众人在他的身後唱着赞颂的诗。 赞的是天子降生。 颂的是救世主光临。 是呀,他永远也不会忘记。 不会忘记母亲的死,不会忘记那首歌。 那首当母亲被埋入土中,人们庆祝着太子生辰所唱着的歌。 那首母亲在痛苦的时候,觉得就要坚持不下去的时候,总是唱的歌。 他躺在雪地里,蠕动着冻僵的嘴唇,轻轻地哼出他所熟悉的那个旋律。 接着,男孩猛然拉回自己的意识,往四肢注入力量,重新站了起来。 披着寒风,迎着暴雪,他又一次迈开步伐。 即便世界抛弃了他们,即便已经看不清前方的路,戚容还是扛起了母亲的身体,一边在寒天冻地之中歌唱,一边向着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前行。 长河自渡,茕月弯弯。 所来何处?在山之南。 南山南山,青乌关关。 此生离岸,复何返。 复何返? 复何返? 无所得终,无所是瞻。 斯人已逝,哀乎嗟叹。 ※※※ 下雪了。 这是今年的初雪,雪花一片片轻柔地飘下,落到他的脸颊上,却没有融化。那晶光闪闪的雪粉堆积起来,将他满面的血迹凝成了铁锈般的黑色,成了一层灰白冷硬的霜,他坚硬而不可摧的铠甲。 他已经感觉不到冷了。 仙乐宫的城墙高耸巍然。 寂寥的黑暗中,戚容正站在那儿,以一种离奇而神秘的视角注视着自己。 他那早就废了的左腿,此刻正被一只长矛穿刺着,高高挂在城墙的悬壁上。 至於脚掌,则是在另外一支,就在左腿的旁边。 仔细看的话,仙乐国的整面城墙,正错错落落插着许多支长矛,这些长矛无一例外地,都悬挂着某样事物。 有些是他的手,有些是他的脚。 他鲜血斑斑的上半身,他肚剖肠流的下半身。 他的许多部份,在夜风的吹拂下,轻轻地左右摇摆。 还有他的母亲,母亲也被那些永安人剁成了许多块。他们二人的脑袋被插在了一起,相隔十数载,母子团聚两望,却连一句话也说不出了。 而戚容,戚容已经离开了那副苦难的躯壳。他面无表情,遥遥地望着自己脸上凝固的笑意,望着母亲腐烂後,变得皱褶斑驳的脸庞。 他想道,娘,妳真的好傻呀。 ——看看我们,竟成了这副模样。 ——娘,妳信错了人,妳被那个家伙骗了。 ——娘,表哥他……根本就不是什麽救世主。 ——娘,表哥带着姨父姨母逃走了。 ——娘,我好恨,我好恨啊。 ——我恨父亲,恨永安人,恨没能挽回这一切,抛下我们的太子表哥。 ——娘,妳知道吗?父亲虽然过世了,但其实一直在我身边,一直没有离开。 「……娘。」 那诡谲而阴森的青色人影,在无人注意的夜幕中,幽幽地嗫嚅。 「大雪来了,再也没有人救得了咱们啦。」 後来,大雪真的来了,由上空越降越多,漫天飞舞。 这一定是个严峻的冬季吧。然而,旧仙乐国寒冷的夜空,却丝毫影响不了地上众人的热情。 皇城前,永安人们正举杯庆祝。 乐师们敲锣打鼓,临时搭建的草棚舞台恰好演着将军复国的戏码,百姓与士兵们并肩坐在一起,喝着酒,吃着rou,为戏里斩下了jian臣首级的将军大声喝采。周遭几排的摊贩,卖着各式小食,明明在夜中,却是灯火辉煌,一副热火朝天,好不快活的光景。 今日,是永安开国日。 庆功宴中,薄海欢腾。 那是属於生者与胜者的盛宴,与失去家国的孤魂野鬼们无关。永安百姓一哄而上,吵吵闹闹地拆了旧皇城的大钟,将它摔到地上,用大槌砸烂,又把身为仇敌的仙乐皇族的尸块,一块一块地挂在城墙上。祭天,祭永安遭难而死的人,祭命丧沙场的战士,以及陈旧而悲伤的时光过去,一个新的朝代开始。 这是凯旋之夜。 这是喜庆之夜。 城墙上,死人混浊而黯淡的瞳孔映不出庆典绚烂的烟花,它们只是被高高地挂起,一边随风飘摇,一边望着底下的众人载歌载舞,杯酒升平。 几个永安士兵将新铸的立国大钟推了出来,在众人的欢呼里,一声一声,敲响了胜利的钟。 吭吭,吭吭。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