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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上的帕子

    

地上的帕子



    赵靖本以为知道齐瞻月愿意主动见他,不免被扰了心神,折子也批不好了,可不想今日倒是十分顺畅,思路开阔,笔走如风,比寻常时候,批得还更快了些。

    可他哪怕折子提前批完了,心里也早有种巴巴的期望,可偏偏要在含韵宴干坐着,硬等着到了时辰,才让于庆陪着去了岚镜舫。

    一路上,皆是雨后泥土花开的气息,沁人心脾,连那案牍劳形的乏累都散了不少,好像连去见她的这个过程也有两分开怀。

    神清气爽到了岚镜舫,太监已在传唱。

    赵靖却是站住了脚,略微理了理自己的衣领。

    这动作纯属是下意识的,接着才反应过来于庆还在身侧,一转头果然看到那侍监脸上憋着古怪的神色。

    赵靖讪讪放下手,楞了于庆一眼。

    “怎么了?”

    明知故问,于庆将头埋得更深,不敢答话,悄悄转移着话题,去扶皇帝。

    “雨后路滑,奴才扶着你。”

    赵靖又不是年岁半百,对于庆掩饰般递上来的胳膊看也没看,略撩开衣袍,抬腿跨了进去。

    齐瞻月依然是一身她爱穿的月牙色裙衫,亭亭玉立跟幅画似的,似乎早早就等在了门口。

    赵靖不自主脚步快了两分,待齐瞻月稍显固执地给他行完礼,他才极其自然地拉着她的手腕入内。

    “今日备了什么,倒愿意请朕来吃。”

    两人入了座,齐瞻月却有些不好意思。

    “夏日炎炎,都是些寻常的清爽小菜,是臣妾招待不周了。”

    既与平日吃的无差,那便是念着他才请他来的,赵靖虽然没有得到想听的说辞,可自己已认定如此,没再过多纠结,只心里又更开心了不少。

    “朕也让人拿了两道御膳的菜,便一起添置着吃吧。”

    皇帝每日不论吃不吃,或哪里用膳,尚食局都会备好定量的膳食菜品,四时菜式皆有定例,但后妃臣子送的吃食,外面进贡的野味,或节日特菜,也要汇报给皇帝,吃不完或看心情可以赏出去。

    既然是添了御菜,那便是皇帝的赏赐了,齐瞻月听此,已起身半福半蹲谢了恩。

    赵靖本正要拿起筷子,见自己随口一句话,她又开始没完没了的谢恩,有些尴尬又有些带着命令。

    “只余朕和你,便不要这般守矩了,否则这顿饭,你跪跪坐坐的没完,还怎么吃?”

    齐瞻月听完,又同正经答话一般,低了低头。

    “臣妾知道了。”

    赵靖深了口气,赶紧让她起来,有些无可奈何,却又是习惯了,只想着得慢慢让她改了才行了。

    今日兴致好,赵靖没再怪她恪守礼仪,已让宫人开始布菜。

    而齐瞻月因有事要提,放松不下来,只是觉得还不到时候,总不能皇帝连口饭都没吃就说正事,她便专心伺候皇帝吃食,主动给他布菜,尚食局知道皇帝今晚要来岚镜舫用膳,还特意备了壶酒,增添情致。

    齐瞻月待他用了两口菜,又拿过酒壶给他倒上。

    赵靖平日里倒是没有用膳要吃酒的习惯,只是齐瞻月给他倒了,也没拒绝,拿过杯子饮掉。

    今日心情好,他本是想同她对饮两杯,可惦念着她的身体,只得作罢。

    齐瞻月见他喝得快,以为他是爱喝,又端着酒壶给他续上。

    这小小一壶倒是不至于能让他醉了,只是见齐瞻月反复给他斟酒,笑了问到。

    “你接连给朕倒酒,是想把朕灌醉了做什么?”

    他话语很轻松,完全没有责怪,甚至颇有打趣的意味,可齐瞻月心中藏着事,难得没有想歪,只是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这样不停添酒有些不合适,忙放下酒壶,有些无措。

    “酒醉伤身,是臣妾考虑不周了。”

    赵靖深呼吸了一口,暗腹诲着,不是都开了些窍了吗?怎么说话还是这般小心?

    再见她忙着伺候自己,一口没动,尽量把语气调整到他认为是温和的程度。

    “别忙了,你也好好吃些,你太瘦了。”

    齐瞻月哎一声,却想到第一次侍寝时,他那句批她太瘦硌人的话,想到今日见到的王答应,珠圆玉润,大概在床上是不会被他嫌弃硌人吧。

    心里忽而像那染坊,五颜六色很不是滋味。

    她默默拿起筷子,却连华春给布的是什么菜都没尝出来。

    齐瞻月安静了,赵靖倒是慢慢打开了话匣子,与她说起了一些闲事,齐瞻月大部分时候都乖巧地听着,需要答话才回应两句。

    赵靖吃了一半可算是看出她的不对劲,轻声问到。

    “怎么了,今日可是遇见了不高兴的事?”

    齐瞻月听他一问,蓦然抬起头,筷子还咬在嘴里,却没有吃着菜,对视两眼,才放下筷子。

    “没有,臣妾没有遇见不开心的事。”

    赵靖又打量了她两眼,看不出什么端倪才继续用膳。

    他问到此处,齐瞻月也感觉出了赵靖今日心情不错,索性坐得端正,轻声说到。

    “臣妾今日确实是有事想同皇上讲。”

    赵靖正吃着一块玫瑰醋酿的酸甜藕片,听她正色,停了动作。

    “什么事?说吧,若是想去‘曲院风荷’,就别想了。”

    他只当是齐瞻月闲得无聊,可能又惦记上了去荡秋千,不过上次经了她爬树一事,就明令禁止了她去那处,他有他的打算,现下还不是说的时候,只能故作严肃又蛮横地不许她去。

    “不是这事。”

    赵靖略微来了兴致,看着人只等下文,

    齐瞻月小心斟酌着用词,试探开了口。

    “宫里有位王答应,名朝云,皇上可还记得?”

    赵靖沉思了一下,嗯了一声。

    其实是不记得了,只是要听她后言,所幸便随口答了。

    “王答应去年入宫时,只有十五岁……”

    她今天话总是说一半就停了,赵靖已是有些疑惑。

    “嗯?”

    “今年王答应已经十六了。”

    全是废话,难不成去年十五,今年十七?赵靖越发糊涂了,已追问到。

    “然后呢?”

    齐瞻月默了默,眼睛看着那桌上琳琅的菜式。

    “王答应一直还没有……侍寝呢……”

    赵靖皱起了眉,他确实完完全全忘了这茬,当初新人入宫,他倒是翻了一轮牌子,当时想着这王答应年纪小,也没召见,长久不见人,早忘记了鼻子眼睛长什么样,这小半年心思都在齐瞻月身上,没人提,哪里还记得起这号人来。

    而齐瞻月只盼自己把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能让皇帝有些照拂王答应的意思。

    可明显赵靖在这些事情上,就是太直了,略微丁点疑惑就直接问到。

    “所以呢?”

    齐瞻月抿了抿唇,表情有些尴尬,停顿些许才继续说到。

    “皇上要不眷顾一下王答应吧?”

    殿里安静了下来,只余廊坊旁的荷塘有潺潺水声。

    赵靖不说话了,哪怕在前一句上面,他也从没想过齐瞻月会跟他说这样的话,毕竟齐瞻月最多只劝过他去皇后那处,那是妾妃应尽之德,她与皇后又亲厚,他能理解。

    可如今这王答应又是谁?也值得她这样求到自己面前。

    想到此,他忽而就明白了齐瞻月为何今天要邀他来用膳,原来不是念着他,而是要帮那什么答应常在求他宠幸。

    她把他当什么了?!

    上次文贵人的事她不吃醋也就罢了,可现在居然主动把他往别的女人床上送,她便真就只是把嫔妃当那前朝的官位,尽职尽责,不妒不嫉,一点也不在意吗?

    皇帝的脸眼见就板起来了,齐瞻月心虚低下了头,可身后的华春却要比她更懂,忙低声替婧嫔解释。

    “奴婢求皇上别怪罪我们娘娘,是王答应今日求到了岚镜舫,娘娘才开口的。”

    赵靖听完这句,重新把目光放到齐瞻月身上,彻底放下了筷子,手指在桌沿边叩了叩。

    “所以你就答应了?”

    人家求她,她就答应了?她怎么这么好说话?!

    齐瞻月抬头,被他不善的神色弄得人也怯怯的。

    “臣妾……”

    赵靖已有些无语了。

    “你觉得你说这样话到朕跟前,合适吗?”

    齐瞻月略微瞪大了眼睛,从最后三个字听出了皇帝的问责,连忙起身携着自己的宫女跪到了地上,见皇帝放下了筷子,主动递上自己的丝帕给他擦手,讨好意味十足。

    “皇上赎罪,是臣妾胆大妄为过问您的旨意了,臣妾只是见王答应也不容易……”

    有沉重的深呼吸从头顶上来传,齐瞻月即时住了嘴。

    不容易?

    赵靖不言语接过了她的帕子,琢磨着这三个字,想的却是,她又这般谨慎规矩地跪在自己面前认错,那模样,完全不该是他所想的,她开窍了的姿态。

    赵靖忽而觉得有些失落又心寒,这才意识到,她从入宫到现在,其实一直都是这样的。

    宫女也好,嫔妃也罢,只讲一个尽心伺候,当初她为着他,生受了那红梅映雪,他竟以为她其实心里也是有他的。

    可如今看来,若真的有,何至于别人一句求助,她就愿意推他去其他女人那了,那张山水画的脸上,除了畏惧,何曾能看到一点点醋意。

    便是他和旁人赤身裸体的交缠,她也全然不在意。

    原来都是痴心妄想罢了。

    他说不出心里这百般滋味,当下她越是跪得恭顺胆怯,他心里就越是闷得慌,恍然间,竟觉得与她再无话可讲。

    他看了看她头上的青玉簪,敛下面容上所有显露的情绪,将她递来的帕子,随意扔在了桌上,话语听不出一点生气,平平淡淡。

    “朕吃完了,你自己用吧。”

    说完,已起身站了起来,在满屋人的惶恐下,转身大步出了这殿室。

    那浅月色绣蔷薇的手帕被扔在桌边,他一起身,带了微风浮动,顺着飘落了到了齐瞻月眼前的地砖上。

    齐瞻月看着那帕子可怜地横在地面上,眼眶微有湿润,没敢去看皇帝离去的背影。

    皇帝都走了好一会儿,她还跪在那处,华春看不下去,起身将人扶起来坐回去。

    舒燕等人见皇帝晚膳都没用完就走了,一进屋就看到齐瞻月有些失魂落魄,忙上去。

    华春低声劝到。

    “娘娘您这是何苦呢?”

    舒燕早压不住心里的不满,顺势接了话。

    “就是,您与那王答应也没什么交情,何必帮她开口,还白白惹了皇上不痛快。”

    三人扶着她坐到椅子上,齐瞻月回过了神,压下心中的情绪。

    “是我话说得不好……”

    周俐叹口气。

    “皇上何至于动这么大的火……”

    说来赵靖今日,连句重话也没有,可周俐却看得明白,这简直比平日怒声训斥还要严重。

    情爱二字,时常是旁观者清,华春年岁最大,已低声猜测着。

    “皇上是不是生气您举荐旁人侍寝,觉得您不在意他了?”

    齐瞻月听完这话,心神微动,可很快自己就驳了这个想法,那是皇帝,怎可能因为这种事情生气,她是嫔妃,在意不在意的,原也不该在这些事上体现,联想赵靖的行事作风,她沉默片刻才说到。

    “应是皇上觉得我举荐嫔妃是刻意拉拢,是皇上不喜后宫有结党之为吧。”

    皇帝从王府起,如何管理后院,到后面管理后宫,她从皇后那听了不少,说来也严厉地很,据说在王府时,有两位侍妾争宠闹了些小事,都被他给重罚了。

    且那时,她才刚入宫,就瞧见那养元殿被打死了人,他御下极严,御妾当也是如此。

    何况入宫前,父亲早提点过数次了,身为皇帝是最忌讳这种事的。

    王答应家世不俗,齐就云近日又屡次高升,她这般拉拢的行为,难保皇帝不会多想。

    想来也只有这种牵扯朝政的理由,才值得他生那么大的气。

    齐瞻月思来想去,努力平复着自己的情绪,怕宫人因她担忧,坐在桌子前,守着两副碗筷,默默吃起膳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