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邻居

    母安局的专车平稳地驶进地下停车场，肖嫜正扶额闭眼休息。没过多久，外边的声音将她吵醒了。

    她不耐烦地抬眼往窗外看了眼，一个男人被人群围在中间，上半身穿了件米白色男士紧身衬衣，搭配着一条黑色直筒裤，勾勒出他修长的身材，黑色墨镜将头发推至额后，露出光洁圆润的额头。

    左手两指夹着笔盖，虎口抵在墙柱上，右手迅速写着什么，动作优雅而利落。

    这不是宋子泠吗？

    被人群围着的他，倒是挺像个名人。

    她对他的了解只停留在高中阶段，成年后的他，她一无所知。

    或许是肖嫜的视线过于灼烈，宋子泠漫不经心地抬起琉璃般的双眼对上她。她下意识把他与一朵镶嵌有同宝石缠绕在一起的毒花，由难以识别、恶魔般的成分构成的闪闪发光的混合物加以对比。

    她扯了扯唇角，对方的脸很快就消失在她的视线内，直到进电梯时，一只漂亮的手忽然插进即将要关上的电梯门。

    皮鞋踩在地板上的菱形方格，几乎是跨过两个大方格走到另一处，随后脚步戛然而止——宋子泠看着肖嫜，勉强挤出一丝微笑，显得有些局促不安。

    “抱歉……”

    她的眼神没有流露出任何情绪，平和而从容的态度回应：“你也住这？”

    “昨天刚搬过来。”

    “你住几层？”

    他用手指指了指按钮上的数字，了解到他住在她家楼下后，她微微一笑，声音中带着一种随意慵懒的感觉，就像是午后阳光下轻轻摇晃的藤椅。每一个音节都像是随意抛出的石子，在空气中划过一道完美的弧线。

    “那我们以后就是邻居了。”

    她很快伸出手，与宋子泠的手轻轻触碰。他的手温暖宽大的手掌握住她的指尖时，她又立马抽回。

    熟人见面没有要握手的礼节，但她却莫名想触碰那双手，像是在试探过去与现在的交界线。他的手掌与记忆中不再相同——指腹上多了几处粗糙的茧。她愣了一下，心底涌上一丝难以言喻的遗憾。

    那些字节轻轻落在宋子泠耳间，让他浑身颤栗。

    这些都印刻在那年夏天的每一首流行歌曲里，在她与他相处的期间和所有事情结束之后，他所有记忆的英语单词里，在暑热天里的她偶尔散发的气味，是从cao场打完球后从浴室带回来的清香味。

    奇怪，他明明就觉得学校里的浴室配备的沐浴露，廉价，气味刺鼻。

    宋子泠总能看见她那印着大字母的白色球服，少年探过身，遮住了半边的阳光，正拿着一条粉色毛巾擦头发，水珠随着她的动作四处甩落，滴落在黄页的抄本上，浸开了黑墨。

    “干嘛呢？怎么不去外面动一动？”

    少男脸上泛着潮热的红晕，鸦色的羽睫不停地扑腾，将他的黑色眼眸衬得更深了些，只有他知道，他的心脏在无节奏地跳动，一阵毫无预兆的旋风将他击倒，随后，一辆车以超速的姿态载着他们驶入海滨大道。

    那段日子的画面随着声音开始晕开，是她拧开汽水瓶盖时的爆炸声，走路时鞋底紧贴地面的摩擦声，写字时发出的沙沙声。

    那是一天中最愉悦的时刻。

    夏日的太阳在靛蓝的海面上变得通红，晚霞似电影片尾的景象，城市上空的云朵由乳白、琥珀、粉红交替，而海面则映出深邃的紫红，带着一抹绛紫的余韵。

    她带着他穿过破旧的墙，爬满了紫色藤蔓和小虫子。

    傍晚凉爽的风轻柔地吹起两侧的头发。年少时的情愫被吹成一条条连续隐藏在发丝里的黑线，自然其间也包含着一些星星点点的幸福。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肖嫜没察觉到他的靠近。电梯的数字一格一格跳动，眼看着他家的楼层又要到了，肖嫜准备和他告别，他却忽然伸手抱住了她。

    肖嫜发现自己推不开他，手臂像陷入了一片柔软的湖水，越是用力，越觉得力气被无声无息地吸走了。

    “你……”

    “我好想你。”

    肖嫜微不可查的拧了下眉，隐隐约约直觉到，正如她往平静的湖里轻轻投掷了一颗小石粒，可能是蜻蜓，也可能是一张小纸屑，但水面就是泛起了涟漪。

    水波朝着中心那个rou眼几乎不可见的点，那个三维的点，将心中最隐秘的欲望往四周呈环状扩散开来。一圈。两圈。三圈……

    十二年整，她也记不太清高中的事情了。

    依稀记得他总是能打破生活中的平衡。

    第十七个初雪的晚上，她第一次和异性同睡一屋；那个春节的大半夜，她爬过后墙溜进他家，只为说一声新年快乐；从来不在乎别人生活的她，看见他床头柜摆满了白色的小瓶罐，她偷偷记下那些药名，跑去问家庭医生。

    两个人在一起时水到渠成，谁都没有刻意地准备惊喜表白，原本只是运动会结束后，肖嫜为了躲男生们的追求，拉着快要被挤扁的宋子泠跑开，跑到无人处时，他牵住她的手不肯放开。

    肖嫜眯着眼调侃：“怎么？喜欢我啊？”

    他望着她，眼神干净得像冬日初融的雪水，却带着无法忽视的热度：“我喜欢你。”

    宋子泠的洁癖对她仿佛彻底失效，他恨不得一天到晚都黏着她，甚至她去卫生间都要先哄他放手。回家之后也要黏在一起，她在旁边练题，他就贴在她旁边看乐谱。他不久前在她的桌上发现了一张黑胶唱片，微微发愣。那一瞬间，他忽然多了一个愿望：未来的某一天，他要为她弹钢琴，用音乐将那些说不出口的感情一一表达。

    班上的同学打趣宋子泠：“如果他是猫，那肖嫜一定是猫薄荷。”

    肖嫜闻言笑着反驳：“猫薄荷轻飘飘的，他更像融化掉的糖果。”

    她说这话时，宋子泠正望着她，眼神像融化的糖浆，又甜又黏，让她忍不住想伸手捧住，却又怕沾得满手都是。

    宋子泠没有提过他要走艺考路线，肖嫜以为他也和自己一样，参加普通高考，只是他的文化成绩，实在不堪入目……

    她再怎么喜欢他，也承受不住他的过度没有安全感，她很快就厌烦了这种关系，渴望回到没有人干扰的时候。她刻意和他保持距离，正好沈俞那段时间经常来肖家，她顺手利用了哥哥要辅导她的学业来作为不见他的借口。

    没过多久，肖嫜觉得一直躲着他也不是办法，他们两个应该先分开一段时间，她的本意是想让他先专注自己的生活，恋人并不是生活的全部。虽然她也知道他患有抑郁症，和她在一起时，男孩当着她的面，把药都扔进垃圾桶了，努力尝试着像她那样正常生活。

    所以她觉得他应该是痊愈了的，但她怎么也没想到真的有人会为了另外一个人，在浴室里割腕自杀。

    要是再给她一次机会，她也还是会和他分手。

    一个可以为了对方轻易舍弃自己生命的人，必然是不爱自己的。

    把活人作为精神养料，获取对方的爱支持才能活下去，和靠吸血寄生的水蛭有什么区别？

    她没着急推开他，脑海里闪现出他那腕上猩红的画面，又想到他之前系在手上的红丝巾，抬手在他背上轻轻拍了拍：“这些年，你的身体还好吗？”

    他主动为当年用命威胁她不准分手的事道歉：“我已经好了，我不会再勉强你了……”

    她早就想通了，这世上没有任何东西，是不能放手的。

    “我没有怪你，都过去这么久了。而且，你现在过得似乎很不错。”

    宋子泠靠着那点微弱却执拗的意志，几年间硬生生扛过了抑郁症的深渊。他拒绝药物治疗，不愿意让这具身体变形，精神摇摇欲坠，仿佛随时可能崩塌，每当快要撑不下去时，他便没日没夜地练琴。

    钢琴成了他的救赎，也成了他的囚笼。指尖一次次敲击琴键，那些音符像是从他体内剥离的碎片，每弹一首曲子，他便感觉自己少了一部分，像某种古老的仪式，献祭灵魂以换取重生。

    他的手上渐渐长满了茧，每一道茧都是他心底某个伤口结出的痂，疼痛却不可见。

    他说服自己，无论身体还是灵魂，他都要重新塑造成她喜欢的模样。他想象着有一天，站在巨大的舞台上，聚光灯像一片温暖的雪落在他身上，而他弹奏的每一个音符，都是为她而生。

    他无数次梦见，她会出现在台下。

    黑暗中，她是唯一发光的存在。

    当他得知肖嫜结阍时，内心居然是高兴的，这样他就没有理由继续纠缠她了，但他还是不甘心。

    当年一定是沈俞在他们两个之间横插了一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