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七十三章 万变应不变（今）
和萧青四目相对的一瞬后，顾采真依旧坐在原地没动，连眼皮都不想多掀一下。 虽然，她心底对于他怎么会戴着这张青狐面具出现在夜市感到疑惑，但他的事跟她又不相干，她也懒得好奇，更不想细究。 只是，现在不是她要如何，而是对方站在了她面前。 并且，由于他的气质着实独特，冷若金石的气场，与清媚又艳冶的狐颜面具，本该毫不相配，偏偏青狐面具被他戴上后，中和了他身上那种兵器利刃才有的锋芒，棱角过于分明的脸型也被藏起些许攻击性，那双清澈冰冷的深邃眼眸，在面具上眼尾线条飞扬的狐狸眼眶中显露出来，倒从凛冽中被衬出不常见的空明澄净，朝人看来时，恍惚竟有种纠缠不放的柔软。 尽管每个路过的人，都会情不自禁地将目光停驻在他身上一瞬，但他没有看向旁人，唯一在看的人，就是顾采真。 于是路人们的目光也会纷纷顺便扫一眼顾采真的脸，再不约而同地因为实在没什么可取的亮眼之处，匆匆收回视线。 看什么看，没看过这种过目就忘的脸吗？ 顾采真有点烦躁，但迁怒于被萧青“惊艳”的路人又并非她所愿，要是上辈子的女魔尊，还可以一个不痛快就直接一记袖风扫倒在场一片，现在的话，顾采真只能静静地坐在她的小摊子后面，在萧青无声的注视下，吹吹夜风安安静静地压着火，她的喉头梗了一口气，实在难以下咽。 而表面上，她甚至没再多看萧青一眼，只是敛了目光，面皮上挂起很淡很客套的笑容，就差把“意思一下”几个字写在脸上。 她开口说了一句看似招呼、其实赶客的话，“我这摊位上的灵草灵石，只换不售。只要您有一块半两重的流萤石，便可随意挑走二十个。” 她到现在都没开张，也就是因为这个理由。当然，对于其他逗留在她摊子前的人来说，她说这话是诚心想要节省彼此的时间，早点达成以物换物的目的；而面对忽然出现的萧青，她说这话也是诚心的——诚心赶他走。 既然没她要的东西，就不要杵在她眼前惹她心烦！ 走走走，赶紧走！ 身量已如挺拔青年但其实与顾采真同岁的萧青，就这样立在原地，他的身高对于本就坐着的顾采真来说，颇具压迫性，更别提他其实已经尽量收敛的冷冽气场。幸而，少女的神态很自然，比之前他买面具的那个摊主平静从容多了。 他仿佛对顾采真脸上客气又敷衍的笑容视而不见，更对她说的话没什么回应。 顾采真挑了下眉，戴了人皮面具后平平无奇的五官上闪过一丝不耐，“这位……朋友，您听明白我的话了吗？”虽然用词客气，但她的态度可真算不上客气。 青狐面具后的那双寒眸依旧澈冷如冰，目光只在她的脸上停留了一下，就低头看向摊子上的各色灵草灵石，既没有回答，也没有立刻离开。 顾采真只觉得他这番冷冰冰的做派还真是两世如一日，却不知萧青心里正在想的是：对比先前路过这小摊的人，她对他说的话要多一些，表情也多了一些。 他的心里泛起很淡的愉快，但即便没戴面具，恐怕也无人能从他那张面无表情的脸上窥出一二。 嗯？他怎么还不走，听不懂人话吗？顾采真正欲再开口直接赶人，却看他抬手递来了一块流萤石，“这个，可以换多少？” 怎么会这么巧？！所有路过她这摊子并停留了一下的人，谁都没有流萤石，于是很快就都走了。 偏偏，他有。 顾采真简直感到荒谬。 但直到来此摆摊前，她根本没跟任何人透露过她的盘算，就连今晚下山，都因为伤势发作差点不能成行，也就是说，她今夜会来摆摊之事，根本不可能被提前预测。 这一世的萧青都不认识她，更不可能提前在这等着她出现，并事先准备好她需要的流萤石。 一切就是这么凑巧。 巧得如同命运的刻意安排。 但历经一世的顾采真从来就觉得，命运就是个不折不扣的王八蛋。 眼下，她更觉得它不是个什么好玩意儿了。 不过，既然萧青拿的出她要的流萤石，那她就当正常交易便是。只要她表现得不突出也不扎眼，就能跟她脸上这张人皮面具的长相一样，低调地泯然于众人……才怪！ 顾采真喉头又多梗一口气。 不提萧家在修真界的地位多么超高，单是财力一项，那也绝对富可敌国。她摆出来的这些灵草灵石，萧青能看中什么？看中它们足够常见吗？这种品质的灵石灵草，虽然在夜市上有不少人会收，但其实连进萧家库房的资格都没有。 萧青的举动着实不寻常，可顾采真回想了前一世的记忆，此时的他们两人，应该还互不认识。那萧青有什么理由非要买她的东西？ 即便疑虑重重，她依旧保持着生意人该有的浅浅假笑，让那张做工精妙的人皮面具上更生出几分普普通通的平凡市侩。她接过了流萤石，在手中掂了掂后，说，“四两重，可以换一百六十个灵石灵草。只是可惜，我今日并不曾带这么多……”她口中说着“可惜”，实际并没有觉得多可惜。 到手的流萤石飞了也就飞了，不跟萧青产生关联才更重要。 毕竟大女子何患无石，但如果跟萧青交集过多显然后患无穷。 她摇摇头，煞有其事地叹了口气，将石头递了回去，萧青也接了。 “真是可惜啊……”她故意对着躺在他掌心的流萤石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希望下次我来摆摊，还能遇见您，届时我会多备点货的。”她言不由衷地说道，其实心底简直有点开心，甚至觉得梗在喉头的两口闷气都出了不少。 “不用下次。”冷若冰霜的声音响起，萧青修长的五指同时合拢，等他再平展手心时，那块四两重的流萤石已经分成了一大一小的两半。 顾采真：“……” 又来了又来了！为什么每次遇到这个人，他总能不按她预设的情况来？！ 萧青递来其中小一些的那块，“一两半，可以换六十个。” 顾采真一共在摊位上摆出七十五个灵草灵石，显然对方刚刚低头只用一眼扫过摊上，就已然清点出了数目，所以此时是故意分出足够换置的流萤石大小的。 他还真是充满要跟她做生意的“诚意”啊！ 至此，顾采真喉头已经接连梗住三口气了。她觉得，自己目前实在是修为过低体质过虚，因为她憋得简直要打个嗝了！ 但这种情况下，她要是反悔说不换，就更加节外生枝了。她只得不动声色地咬着后槽牙，在月色灯光下，在他冷清的眸光里，笑得普通又平凡，一边忙不迭地重新接过小小一块流萤石，一边随口道，“好，我这里拢共就这些东西，品质都大差不差，我这就给您清点六十个。”俨然是一副见利眼开的殷勤态度，低头就准备点数。 顾采真是觉得，按照萧青一向干脆利落的风格，不可能婆婆mama地一个个指出来要哪一样。而且自己也没说假话，这些灵草灵石本来就都差不离，他总不可能真要认真挑选吧？ 总之，她只要扮演好卖家的角色，说一说该说的话，表一表该表的态，做一做该做的事，只等着他拿东西走人。 想到上一世从她现身于萧青面前，后者就一直有别于寻常的态度，顾采真对这种古怪几乎形成习惯了。 可她又显然忘了，眼前之人是总能不按照她的设想去做的萧青。 萧青没来摊位前就远远观察到，途径她这里零星停下的人都是草草交谈了一句就走的，他当时猜想这样的局面要么是她定下的价格过高，要么就是别有所期。 价高无所谓，毕竟她的定价不可能完全无视这些灵草灵石的品质，而且就算她真的漫天要价，不管是多少钱，他都付得起。 如若她要的是别的什么东西……那也无妨。他随身亦有不少珍稀之物，就算没有她指明要的那一个，他也能给她更好的——亦或就算她要的东西他没有，还可以与她相约之后再见面交易，他总能寻来的。 萧青没想对她表露身份，毕竟，她早已不记得他了。 他只是……想跟她说几句话，哪怕说的话根本无关紧要。 哪怕，不想易容的他，需要戴上一张面具。 但只要能走到他面前，跟她短暂地聊上一两句，也够了。 他也没想到，她要的流萤石，自己居然真的有。 冰眸深处，一抹天意如此的喜悦如同冰下之鲫，闪过无痕。上一回他感受到这种惊喜，还是季芹藻委托他代为甄选意欲拜入归元城的弟子品性时，他在那良莠不齐的人群里，无意间发现了她的存在。 少女一脸的风尘仆仆，却没有天香阁沾染的风尘之气，安安静静地站在一群人中，过分明艳的容颜与孤身一人的状态，为她招致了些充满探究又或者不怀好意的目光，但她不为所动，坚定又专注地听着关于归元城拜入师门的要求。 她就像一颗蒙尘的明珠，只在他一个人的眼中熠熠生辉。 当时，他的心脏跳得那么快，血管中的血液如同冰灯中的火焰，烧得快把他融化了。不论是他心脉之中所流淌的心尖血，还是他血管之中的部分鲜血，都来自于多年之前的她。 这些年，血韦陀不曾为他寻到她的魂，可她给他的血让他一眼就认出了她。 他的血液会因为她的存在而欢悦沸腾。 亦如，他那时的心情。 亦如，他此时的心情。 萧青凝视着低头作势要清点的顾采真，本想说“都可”，但心念一动，又道，“我来挑。” 挑你个大头鬼啊！我就是随口一说，你倒还真想支使我啊？！顾采真只想赶紧离开，她打发不走萧青，自己走总成了吧？于是乎，她很是大方地表态，“不用，鉴于您是大主顾，我决定还是把摊子上这些都送您了。” 这些灵草灵石对她来说也不算什么，之后她夜晚外出总能再收集到，而流萤石她也可以自己找，或者跟其他人换。少跟萧青待一会儿，才是她现在最迫切需要实现的事情。 萧青感觉到了她语气里的那一丁点急迫，又思及她戴着人皮面具来夜市摆摊的举动，猜测她可能是偷偷跑出归元城的想法更加强烈。 她拜入季芹藻门下不过半年有余，一看就尚不曾筑基，即便遮掩了出众的容颜，孤身下山还是存在危险，实在不妥。可她为什么要偷偷收集流萤石？ 他挥袖直接扫起六十个灵草灵石，同时道，“等你备足一百个，我再来与你交易。”言下之意，剩下那二两半重的流萤石，也给她留着。 再来这夜市我也不可能找你的，哪里来的那么多孽缘啊，碰见一次还不够，我还主动送上门？顾采真心里想着，却还是装作有些高兴地点了点头，“青山不改，绿水长流，这位朋友，我们有缘再见。” 就在她觉得两人结束了交易也结束了对话，不管萧青这一回现身的目的是什么，这下他总该走了的时候，对方却还是站在原地没动，只是又递来一个东西，“给你。” 正准备收摊的顾采真：“……” 月色映照下，一只尚未绽放的昙花花苞犹如一樽秀美的白玉花雕，静静躺在萧青的掌心。 她抬起头，“给我？” 青狐面具依旧是那副半颦半笑的表情，萧青点了点头，语气也依旧冰冷，“嗯。” 顾采真没有伸手，“您这是……” 初次见面就当街送人花骨朵是什么奇葩行为？上辈子好歹是在人烟罕至的林间，送的也是藤枝上开的几朵小花呢！顾采真暗地翻了个白眼，一时间心累甚至超过了心烦。 说到底，她上一世恨季芹藻、恨花正骁，也恨池润，可对萧青本人的恨意其实最有限。他之所以成为她所谓的宿敌，一来是正邪不两立，二来是宿命使然。可不管她如何欺骗折辱，萧青对她的态度始终如一。 他对她一直主动，一直特别，一直不变。 她从来都无法理解。 萧青道，“等备齐货物，你撕下一片花瓣，第二日晚上此时，我会在这里等你。”因为约定了还收她的货，所以给她个便于联络的小东西，这番言辞真是合情合理……个鬼！ 当过一次真鬼的顾采真语气平静地推拒，“可这花苞上的花瓣这么多，都送我也太浪费了。”她其实已经猜到了什么…… 果然，萧青的下一句便是，“以后你想换流萤石，都可找我。” 还真是她想的那样！成功预测到了他说的话，她半点也高兴不起来。按照她的记忆，当下的萧青肯定不知她是谁，更不知她就是萧家那个被他顶替的真正家主血脉，她还顶着一张平平无奇的人皮面具，也完全没有招惹他的打算。那他主动现身，遮挡外貌，又与她交谈、交易，甚至还想之后再约她见面，意图到底是什么呢？ “多谢。”顾采真笑眯眯地收下了昙花花苞，准备转头就把它丢进纳戒——池润送她的灵音哨正好多个伴一起吃灰——她可以拿了这花苞，但她可没说一定会联系他。 至此，除了阿泽，她已经把前世跟她有纠葛的男人都见了个遍了，而上辈子的轨迹也早就远远偏离了她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