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八.笼中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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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行止下朝回府后,照例问了一声管家:“今日有淮州来的信吗?” 管家摇头:“没有。” 她便皱起眉,一边往里面走一边随手拆掉头顶的珠冠。 自林躬自送来的第一封信开始,往后每十天,都会送来一封新的,如今已经十二月了,第四封信却还没寄来。 纪行止坐到书房,准备再写一封信问问,拿纸墨时,袖子却挂倒了桌子边缘的玲珑架,小小的架子坠落而下,发出砰的一声响。她愣了一下,蹲下身子去捡,拿起摔落在地上的玉佩时,瞳孔却猛地一缩。 这是姜菱师父送给她们的双鲤玉佩,她一块,姜菱一块,可如今,她这块玉佩上,却爬上了一道裂痕。 她向来是不信鬼神的人,可看着这块玉佩,却莫名心中惴惴,仿佛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了。 纪行止扶着桌子站起来,脸色凝重,正要抬头叫纪园,忽听外面传来一阵sao动,她连忙走出门,定睛一看,却是纪九和靳瑶。 “你们……” 她愣了一下,很快注意到纪九背着的人,声音一顿,愕然道:“林薇?” 林薇头发乱糟糟的,脸颊凹陷,看起来憔悴不已,纪行止险些没认出她。 况且,她腿上似乎受了伤,裤子已经被血浸透了。 靳瑶很快解释:“我今早一推门,就发现她和一匹死马倒在我院子前,刚才一醒过来,就吵着要见主子……” “怎么回事?”纪行止脸色越发难看,上前紧紧盯着她:“怎就你一人回来了?姜菱呢?” 林薇哑声道:“殿下……殿下还在白叶城……” “她为何不回来?” “因为,城封了。”林薇抬头看着她,满脸惶然:“疫,是瘟疫,殿下生病了,和其他病人一起留在白叶城,徐志掌握大权,即便是没得病的人,也不准离开,我是偷偷跑出来的……” 纪九一愣,下意识松手,林薇便哎呦一声掉了下去。 她疼得呲牙咧嘴的,愤愤道:“我没病!” “还是小心为好。”纪九板起脸,拉着靳瑶护到纪行止身前,警惕道:“主子,还是先找大夫过来……” 纪行止却恍若未闻,大步迈了过去,一把拽住了林薇的领子,厉声问:“你说什么?!” 常闻得人说,凡大灾之后,必有大疫,大疫之后,更有大荒。 瘟疫从白叶城爆发,半月之内,便倒下了三分之二的人。徐志带着没有染病的人守在城外,严防死守,附近镇子里有相似病症的人,也全被关进了城里。 林薇从广平县回来时,白叶城已经只进不出,她问徐志可曾派人上报,却被他搪塞过去。 泄洪之事,他身上本就背着人命,即便这几个月全力配合,也难说皇帝会如何处置,如今又生瘟疫,若被朝廷知道,他乌纱帽彻底不保不说,兴许还会受到严重的处罚。 可若能在朝廷知道前,就自己解决这件事,那就不算什么大事。 抱着这样的心思,他决定铤而走险,一边死死守着城防止疫病外溢,一边四处搜罗大夫研制治病的药物,信誓旦旦地保证这场瘟疫很快就能平息。 林薇却不信,在一个傍晚借着夜色溜走,快马加鞭返回京城。去时二十多天的路程,硬让她十天跑了回来,途中累死了好几匹马,还摔伤了腿。 “所以,你到离开都没再见到姜菱一面?”纪行止惶然问道:“你也不知道她到底什么情况?” 林薇摇摇头,涩声道:“我不知道。” “已经……已经半个月了,”纪行止脸色愈加苍白,她忽地转身,提着衣摆朝门外跑去:“纪园!备车,我要进宫!” 夕阳西下,倦鸟归林。 姜行刚准备用晚膳,就听门外太监奏报:“陛下,纪相正候在殿外,说有要紧的事情要见陛下。” “纪相?”她蹙起眉,只略微犹豫了下,便道:“快让她进来。” “是。” 她端坐在位置上等候,没一会儿,纪行止就形色匆忙地踏了进来。 姜行一愣,竟是头一次见到纪行止脸上有这般恐慌的神色,甚至连她永远一丝不苟的发冠都歪着,她还没开口问,便见纪行止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急声道:“淮州有疫,请陛下速派翰林医官院和太医局的太医前往诊治!” “什么?”姜菱愕然地看着她,等听她说完来龙去脉,不禁火冒三丈:“徐志好大的胆子!” 她怒气冲冲地踱步了一会儿,呵道:“青绸!” “在。” “传我口谕,命太医局管事宋传芳,带领二十名医术最好的太医,即刻启程,前去淮州白叶城治病救人!国库中的珍稀草药与银两,也都随他调用!” “是。” 青绸匆匆退去,姜行又走了两步,回头瞧见纪行止仍跪在地上,下意识问:“纪相还跪着作甚?” 纪行止垂着头,低声道:“臣恳请陛下,派臣一起去吧。” 姜行断然拒绝:“不可能!” “陛下……” “你是一国宰相,这种事本就不该你去,别再说了!” 纪行止固执地跪在原地,一字一句道:“那臣,不做这个宰相也罢。” “你!”姜行蓦地转身瞪着她,安静了一会儿后,她突然哈地嗤笑一声,摇着头后退两步:“你终于说出来了,你……自那一日,你就有这个心思对不对?” “陛下既然知道,又何必再问?”纪行止抬头望着她,眼梢不知何时已经染上薄红。 姜行一怔,定定望着她。 她眼里高高在上的谪仙人,如今竟也染上了红尘。 为什么要舍弃羽翼,滚落进尘埃呢? 她闭了闭眼,涩声问:“如此大好前程,你当真甘心不要吗?” “若是从前,臣当然舍不得。臣从前一无所有,只有权力能握在手里,为我所依靠,可如今,臣有了更重要的东西,臣不能舍去她。”纪行止抿了下唇,幼潘担骸俺疾⑽薮笾鞠颍从一开始,也只是为了自保、为了不受欺辱才爬上这个位置,臣与陛下,也许本就不是同路人。&65533; “不是同路人……”姜行喃喃自语,片刻,才哑声道:“可纪相曾说过,不会离开朕。” 纪行止摇摇头:“臣当初说,在陛下能独当一面之前,臣不会离开。可如今,陛下已经很厉害了不是吗?” 姜行下意识道:“不……” 纪行止打断她:“陛下总这般妄自菲薄,因为不信任自己,所以也不信任别人,更不信当真会有人全心全意为你付出,可陛下,你已经是个很厉害的皇帝了,这世上,也真的有人可以让你托付信任。” “说来说去,你就是非要去,”姜行咬咬牙,一双杏眼睁得大大的,哀声道:“纪行止,你去了,也可能会染上病,可能会死……” “臣知道,”纪行止轻松地笑了下,叹道:“也许有一天,陛下想要创造的盛世会真的来临,陛下可以正大光明地昭告天下自己的真实身份,可也许我和姜菱等不到了。” “若臣真与她死在一起,对陛下不也是好事吗,这世上唯二可能抓住陛下把柄的人,就被陛下彻底摆脱了。” 姜行蓦地一颤,眼圈竟瞬间红了,她张了张嘴,好半天才挤出几个字:“原来……你是这般想我的。” “纪行止,我曾也有些,喜欢你的。” 纪行止愣了下,与姜行对视了一会儿后,她弯了弯眼睛,温柔道:“陛下喜欢的,恐怕不是从前的我,可我变成如今模样,却都是姜菱的功劳。深陷泥沼之人不能自救,两个都落入泥沼的人,即便彼此扶持,也只能一起死去。陛下,臣非你良人。” 姜行怔怔看着她,一时无言。 “若陛下当真喜爱我,就该放我走。”纪行止仰着头看着她,定定道:“陛下的喜爱,会将我永远困缚于这皇城,可我不愿做笼中鸟。” “求陛下,让我去吧。” 她说着,双手交迭按到膝前,缓缓叩首到地,一动不动。 姜行恍惚地瞧着她,摇摇晃晃往后退了几步,有些踉跄地坐到了椅子上。 眼前这人,恭敬地跪拜在她脚下,行着最庄重的礼节,仿佛是她最乖顺的臣子,可实际上,从初识到现在,她永远高傲倔强,从未向谁低过头。 五年前的春日,那时尚是御史大夫的少女,站在灿灿梨花树下,漫不经心朝她垂首便是行礼时,她就该明白,这个人是抓不住的。 抓不住的人,强留,也不过是徒劳。 姜行攥紧双手,一股酸涩涌上心头,良久,她长长叹出一声:“走吧……” “谢陛下。” 纪行止站起来,再次弯腰行了一礼,顿了顿,才转身大步向外走去,在身体即将没入漆黑夜色前,她忽然停下脚步,犹豫了会儿,又转头看了过来。 隔着空旷寂静的大殿,她冲着姜行微笑了一下,道:“若这当真是最后一次再见,那臣,斗胆给陛下留一句话。” “陛下本为凤鸾,翱翔九天,不必与龙争辉。陛下,要做个好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