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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节 张赤脚(下)

    “这地方,是景教传教用的?”

    ……并没有走出多远,在遇到的第一个茶馆里就坐下来,张元空和气的问着。

    虽然只走了几百步,但在这几百步的时间里,张元空已经进行了自省,并调整了心情,而同时,张元和也焦急的与他用眼神进行了沟通。

    (这个人……果然很特殊。)

    初见面时就感到有些别扭,到这时,张元空终于看清:正如张颠曾经暗示过的那样,张赤脚对他们虽然客气,却绝没有其它基层道人在见到自己兄弟时的那种紧张乃至敬畏的情绪……不仅是这样,那怕是对整个龙虎山,恐怕他也谈不上有什么特别的尊重。张元空甚至觉得,如果现在有人拿出三倍的香火请他改换门庭的话,他一定会立刻就欢天喜地的脱掉这身道袍,去换上随便那一家的装束。

    (……可能还不用那么多,一倍半说不定就够了!)

    “大真人啊,您想太多啦。”

    笑哈哈的看着张元空,张赤脚表示说这又不是第一天了。

    “来看戏的多了,但都是贪便宜来看女人的。大家只在乎女妖的胸大不大,腚白不白,谁他娘在乎最后收妖的是谁?”

    确实,三教同归,然后天主上帝跑出来救场抓妖怪,这样的剧情是很刺眼,但是……

    “韩太守人家都不管啊。官府都不管啊。那谁来管这种闲事?”

    这也是刚才张元空感到奇怪的地方,创造变文、故事来贬低、诅咒其它教派,这手法其实三张兄弟一点都不陌生,从释家传入大夏的第一天起,他们就一直在干这样的事情,而相应的,道家也没少炮制《老子化胡经》之类的东西。可,一直以来,佛道两门在这样的暗战中都会秉持一条底线,那就是:绝对不要去挑战儒门的地位。而像刚才戏文里那样,连秀才也一起嘲笑打杀,居然没有招来城中士子们的怒火?

    “啊,你说这啊……”

    摇摇头,张赤脚看看窗外日头,笑道:“时间倒还早,要不,大真人,两位真人……老头子陪几位,再去看出戏如何?”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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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第二出戏看完时,连张元和的脸色都明显的难看起来了。

    “惟有儒门真实事,眼前无日不春风……这些家伙,身段还真是软啊!”

    看第二出戏的地方,比前面就昂贵了许多:张赤脚向他们讨了每人一百文的戏钱,进去后每杯茶水还得另外付钱。演员、配乐都更显出色,戏文编写的也精致、考究了许多,虽然也插着说些风月情事,大关节处却拿捏极准,尽在讲说世道人心,并无诲yin诲盗之事。

    戏的名字叫“知天道樵夫斥外邪”,讲得是某处大山当中,有一个樵夫,在打柴时看到一僧一道对坐论法,先是互相辩论,各自夸说佛尊道祖的威能灵验,后至互相攻击,我嘲笑你门中尽是些送子的和尚,我就指摘你观里全是些养龟的道士,最后终于扭打在了一起,樵夫看不下去,站将出来,厉声喝斥。

    “你们这些人,都是父母所生,却不去奉养,都居于王土之中,却不完税服役,还有脸争什么优劣?别在这里打扰我了!”

    说完,樵夫就拿着斧头过来要砍杀僧道,于是,僧人变成一只钻山甲逃进地里,道人则变成了一只甲鱼跳进了水里。

    “僧言佛子在西空,道说蓬莱住海东,惟有儒门真实事,眼前无日不春风。”

    唱完这样的结场诗之后,樵夫感叹下场,座中彩声雷动。

    与刚才那出戏不同,从头到尾,全戏始终没有出现任何与景教或天主上帝有关的唱词。但樵夫胸口却始终戴着一件同样的十字型法器,衣着打扮,更能看出来是景教徒模样。

    “这首诗写得不错吧?当初连韩太守都夸说写得好呢!”

    据张赤脚介绍,这首诗的作者,正是如今武荣城中景教之长,景宗阿罗本。他研习儒门经典多年后,感叹说:“吾教之异于中国者,不供佛,不祭神,不拜尸,所尊敬者惟一天字。天之外,最敬孔圣人。”于是写下了这首诗。传出来后,大受欢迎,得到了交口称赞,被韩沙亲口称许为:“不意远人,亦解深义。”

    “还真是……”

    阿罗本这个名字,三张兄弟都有印象,早在他们离开龙虎山前,张颠就曾郑重告知他们四个名字,说是如果事情发展到必须和他们正面为敌的话,那就什么都不要做,赶快离开。

    “是出好戏啊。”

    感叹着,张元空向张赤脚道了谢,支付了先前约定的酬金,目送着他一边数钱,一边掂着酒葫芦笑呵呵去了。

    “今天晚上,咱们要好好议一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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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关起门来之后,三兄弟间出现了激烈的分歧。

    张元空希望离开,立刻离开。在这样一个满是邪神yin祀却又什么都没法作的地方,他简直连每次呼吸的时候都觉得自己是被传染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事情已经很明确了,不死树只是一个骗局,还是不入流的那种。”

    为不死树之事而来,现在已经没什么好继续查下去的,张元空认为,最好是明天就走,不要再在这个满是异教,满是罪恶的城市中逗留。

    “……但如果这样回去,我担心师父没法交待。”

    张元和冷静的指出,无论不死树看上去多么像是个笑话,但当它是由一位高品内官交付下来的时候,它就绝对不能只是个笑话。

    “或者说,我们不能就这样拿着‘笑话’两个字回去当作答案,那样的话,我们自己就才是笑话。”

    两人相持不下,张元津也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同样是希望再留一段时间。

    “不过呢,不死树什么的,我是没兴趣了。”

    张元津提醒两人,不要忘了袁天雁之死。

    “太平三叛到现在,也没有几年,城内城外,百教并立……这样的大环境里,想多隐藏一支邪教下来,太容易了。”

    本着“捡日不如撞日”的想法,张元津觉得,既然他们现在已经一头撞进了这漩涡里,那总归便要清理一二。

    “多事。”

    赞同留下,但不赞同张元津的想法,张元和问他,太平道能够隐藏这么久不被官府发现,自然有他们自己的办法。

    “你初来乍到,打算怎么去找出线索?”

    得意一笑,张元津提醒说,线索就在身边啊。

    “我们身边还有那个马道空呢……摩尼教的都恨他恨成那样子,我就不信,太平道的人不想找他报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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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后一夜无话,三兄弟各想各的心事。第二天早上起来,张元津拉上马道空出门,理由是请他带路看看有什么蕃货刀剑,带回去给张颠,也是份孝心---自然,张元空张元和都知道他是在盼着能和上次在云宵山中一样,再跳出十几个人来找马道空报仇。张元和则是打算去不死树那里看一看,虽然已经明说了是出骗局,但终归这么大老远的跑来了,到底还是要亲眼看一看才甘心。到最后,只留下张元空与卡门坐在客栈里,大眼瞪小眼的互相看着,这样僵持了一会后,卡门终于忍不下去,重重一拍桌子。

    “……我说,我们一开始就谈好了,那怕你今天不安排我作事,钱也是要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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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结清了今天当得的工钱后,卡门的心情顿时就好了起来,哼着不知名的小曲,从身上摸出一个小本,开始一条条的勾记。

    “有病药不尝,用钱去贡王。生鸡鸭,生猪羊,请神姐……资财破了病人亡,说是王斧怒未已……送王流水去,锣鼓声动天,吓得乡人惊半死,恐被王爷带上船!”

    “我说,你唱得这是什么啊?”

    “嗯?这是王爷歌啊!”

    “王爷歌?”

    所谓“王爷歌”、“王爷庙”,原来就是本地香火最旺几座宫观之一的富美宫,昨天张元空进城的时候,还曾经从它门口经过。

    “王爷庙呢,供得是萧王爷,再加上其它配祭的王爷,一共是二十七位王爷,香火很好的。”

    上下端详一下卡门,张元空还是觉得无比别扭,无论怎么看,他也想象不出一个金发碧眼的夷人挤在一群大夏妇女当中祈福还愿是什么样子。

    “你啊,真是不懂……拜王爷的蕃客多了,特别是天方教的那些人,最喜欢了!”

    “嗯?天方教?他们能拜其它神的?”

    记得曾经在资料中看过,天方教很多地方都与景教类似,不敬外物,类似“王爷神”这样的,对他们来说应该是邪神才对。

    “很简单啊,找教里面出个解释,说各位王爷都是教里的大先知就成了啊。”

    “那是为什么?”

    终于来了兴趣,本来已经站起身的张元空又坐了下来。

    “说来听听……别这样眼神,少不了你的工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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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容易才弄清楚,原来,富美宫与其它庙观的最大区别,在于它能向信徒放贷。

    “其实开始只是求个吉祥啦。”

    过去,每逢萧王爷神诞的时候,信徒们会来到神前祷告,并向王爷借钱---通常也就是几分几厘之数,带回去供奉,第二年再来还神。结果,这个特点被天方教的信徒们发现后,开发出了全新的利用空间。

    “你知道,天方教嘛,他们很那什么的,相信说借钱不能收利息。”

    认为利息是一种恶,以神之名予以谴责,作为“教徒”,他们不被允许放贷,可作为“商人”,这显然是一种极大的折磨。

    “于是呢……就有人找到办法啦。”

    由高级神官给出解释,称富美宫里的王爷同时也是本教的先知,虔诚的教徒完全可以去向他们表示信仰。然后……一切就很顺理成章了。

    “如果有人想借钱,就得先去给王爷上香,表示说我很敬拜王爷,接着呢,你就可以到王爷神像前拿钱了,只要别忘了按时带着利息再把钱放回到王爷像前就好。”

    “然后,这些钱?”

    “啊……这就不再是钱了,这是神的喜悦啊。”

    总之,通过这样的办法,那些人终于找到了让“信徒”和“商人”这两个身份不再冲突的途径。而大量香火的涌入与中间可观的抽头,也使宫观日益繁荣起来。

    “可是,这样……”

    完全不觉得好笑,张元空只感到愤怒,或至少是荒唐。

    “这样的人,还算什么信徒?他们已经完全把神丢开了吧?”

    “你说不算就不算?”

    斜眼看着张元空,卡门冷笑道:“从教宗往下,一级一级的神官,所有人都说他们是最好的信徒,然后你说不算?”

    “你是谁啊?请问?”

    “我……我是掏钱雇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