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35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
客厅里有人在争吵，有人在哭泣。小小的周泽楷躲在沙发背后，瑟瑟发抖。 “meimei啊，不是当嫂子的说你。那男人已经多少年没回来了？整整五年！当初说什么出国深造，等闯出一番事业风风光光回来接你们母子。现在呢？连个鬼影都没有！你也该死心了。”孕妇挺着大肚子，手指点着周泽楷藏身的方向，“你看看你儿子，都快上学的岁数了，总放在亲戚家算怎么回事？你要是真为他好，就给他找个后爹，把户口落了。你要是恨他亲爹，就把他往儿童福利院一送，你也省心，我们也乐得轻松……” “别怪你嫂子说话难听，怀孕的人脾气都不好。”男人搓着手，叹了口气，“其实她说得对，你还年轻，又这么漂亮，没结过婚的大姑娘，什么样的男人找不着，何必在这儿耽误自己？我们家就这么大地方，你嫂子就快生了，实在不方便……” “哥，谢谢你们的照顾。这两年给你和嫂子添麻烦了，小楷我会带走的。”女人擦干眼泪，拉起周泽楷的手，“跟mama走吧。” 周泽楷握住mama的手，小声问：“爸爸呢？” 女人露出一丝苦笑，机械地重复着那句说了无数遍的话，好像那样就可以弄假成真似的，既瞒过了孩子，也安慰了自己： “爸爸出差了，要很久才能回来。” 周泽楷点点头，跟着mama离开了舅舅家。他没有关于爸爸的记忆，只在mama的相册中见过那个男人。从记事以来，他就像一件货物，被寄送到不同的亲戚家，每家存放几天，却总是呆不长久。舅妈说他的爸爸是个混账，抛妻弃子只顾自己飞黄腾达；而他，是个不该出生的孩子，如果没有他的存在，就凭mama身后的众多追求者，何尝不能让她拥有一个幸福的家？ 单身女性带着孩子生活总是格外艰辛，mama白天还要上班，根本无暇照顾他。周泽楷曾经上过几天幼儿园，但他性格太不合群，又不爱说话，被小朋友欺负几次之后，便打死都不去了。mama只好把他接回来，教会他如何使用微波炉，又嘱咐他不要乱动电源和煤气开关，才将他一个人放在家里。 独处的时间很漫长很漫长，周泽楷无聊的时候，除了发呆、读书、看动画，就是用mama给他买的画笔画画。隔壁时不时会传来说话声，没有谩骂、没有争吵，有的只是温馨祥和、岁月静好。听mama说那里住着善良的一家人，严肃的老爷爷，慈祥的老奶奶，还有他们可爱的小外孙。周泽楷对隔壁的邻居很好奇，他常常将耳朵紧贴墙面，手中拿着画笔，凭借他儿童的想象力描绘那家人的样子。他尤其喜欢那家孩子的声音，就像包着奶油馅儿的草莓大福，甜甜的、软软的、糯糯的，开心时还会唱好听的歌谣。 不知为什么，偶尔会有一个十分聒噪的声音加入其中，如同凭空飞来一群七嘴八舌的鹦鹉，扰乱那家人和谐的节奏。每当这时周泽楷就会很生气，因为那个声音太吵，吵得足以掩盖掉他喜欢的那个童音，让身在隔壁的他恨不得立刻变成大力水手穿墙而过，去把对面鹦鹉的羽毛拔光。 一次，隔壁又传来了那个聒噪的声音，周泽楷仔细听了一会儿，发现谈话内容似乎是关于自己的：“外婆你确定隔壁有小孩？我一上午都没听到声音诶！是不是他mama没给他饭吃让他饿晕过去啦？既然他mama都不给他饭吃，那一定是因为他不听话咯，不听话的小朋友我们才不要学他……” 谁不听话啦，他很乖的好么？mama怎么会不给他饭吃？他会用微波炉，只要把餐桌上剩下的早饭热一热，中午就不会饿肚子了。周泽楷踩着凳子，将餐盘中的剩饭放进微波炉，调到大火，定时2分钟，然后露出一脸自食其力的骄傲。他敢保证那只聒噪的鹦鹉不会使用微波炉，把它独自一人丢在家里才会饿晕呢。 “隔壁真的有小孩子吗？是男孩还是女孩？”那个软软、糯糯的童音终于说话了，而且问到了自己，周泽楷立刻屏住了呼吸。 然后就听那家的老奶奶说道：“是个俊俏的小哥哥哟。姥姥我这辈子还没见过谁家孩子长那么好看，要不是因为对方是个男娃娃，一定要讨过来给我们皮皮当媳妇……” 男娃娃就不能当媳妇了么？周泽楷有点儿失望，从微波炉里拿出午饭，垂头丧气地吃着。对了，他的名字原来叫皮皮。皮皮、皮皮……周泽楷默念着，突然放下勺子冲到房间，翻箱倒柜地寻找他的《口袋妖怪》贴纸。 找到了！ 皮皮，杂食性神奇宝贝，可爱的外形非常受人欢迎。星星状的、胖乎乎的身体，从头到脚粉嘟嘟，背后有小翅膀但是不能飞。似乎是从外太空来的神秘物种，十分少见，非常聪明，具有超能力属性，可学会很多变化技能。 周泽楷觉得很符合那个声音的设定，高高兴兴地将贴纸贴在了心爱的望远镜上。 mama最近突然变得很忙，下班回来也不做饭了，而是带一份外卖给他，换过衣服化了妆，匆匆忙忙又出去了。周泽楷对此没有任何不适，他已经习惯了孤独，mama不在的夜晚他便举着望远镜看星星，天气晴朗时甚至能看到月亮上的环形山，而他喜欢的粉红色皮皮就贴在他的眼前，那感觉就好像跟他一起看了星空似的，而自己也不再是一个人了。 那一年的夏末，mama说她会离家一整天，打算把他送到隔壁邻居家，并叮嘱他要听话。周泽楷很紧张，因为根据他以往的经验，无论他去哪个亲戚家，那家的人都不会欢迎他，无论大人还是孩子。他知道自己是个累赘，是件没人要的东西，是个不该出生的小孩，存在的意义不过是给人添麻烦罢了。于是他很少说话，他必须尽可能地降低自身的存在感。没有人喜欢累赘，即使累赘的心里有很多很多话，心事幽深如绵长古道，也没有人愿意聆听他的心声。但是现在，他本能地不想被这家人讨厌，尤其是那个童音的主人。 mama已经离开，只剩他独自一人站在邻居的门口，不知所措。 一只大手落在他的头顶，轻轻抚摸着他的头发，那只手有些粗糙，带着老人独有的温暖和肥皂香。他抬起头，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奶奶眯着眼睛望着他，满是皱纹的脸上挂着慈祥的笑容。小孩子的直觉最是敏锐，周泽楷可以感觉到，眼前这个人并不讨厌他，而是真心喜欢他的。 guntang的泪水夺眶而出，周泽楷拼命揉着眼睛，却怎么都止不住。 “姥姥，小哥哥为什么哭了？”熟悉的童音传来，从老奶奶身后钻出一个毛茸茸的小脑袋，忽闪忽闪的大眼睛好奇地看过来。 “小哥哥想mama了，皮皮去哄哄他吧。”老奶奶笑着侧过身，让出了道路。 清晨的阳光中伸出一只白白嫩嫩的小手，好似一片枫叶划着漂亮的弧线，落在他的手中。十指相扣之时，一股柔软却无法抗拒的力量将他拉入门内。他跌跌撞撞着扑向前方，那个小小的身躯不躲也不闪，反而紧握他的双手，轻盈地踮起脚尖，亲吻他的额头。 那是如同天使亲吻罪人的画面。 门里门外，分隔于阴阳两界，横亘在光影之间。而这个人将他从黑暗引入光明，从过去拉向明天。 如果他的出生是罪孽，那么此时此刻，他的罪已得到赦免。 是这个人让他认识到世界的善意，也是这个人令他感受到家的温暖。一个装饰着七彩糖针的巧克力甜甜圈，为他灰暗的童年涂上了第一笔色彩；一对俄罗斯仿真左轮玩具枪，开启了他未来电竞选手的职业生涯；而那一声声真情流露的“小哥哥”，却是肯定了他人生价值的天籁之音。周泽楷，你是被需要的。 “小哥哥，你愿意当我的媳妇，陪我一起玩、一起吃饭、一起看电动画片吗？”当夜幕降临之后，两人躺在同一个被窝里，那个软软、糯糯的童音如此问道。 “我愿意。”周泽楷毫不犹豫地回答。根据电视中表达的意思，只有媳妇才是可以正大光明同床共枕的人，他们两个都睡在一起了，还有什么可说的。 就这样，两个孩子心满意足地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一大早，周泽楷被mama从梦中唤醒。mama告诉他，他就要有“爸爸”了，他们即将离开这个城市，去“爸爸”所在的地方。 周泽楷收拾了一下东西，跟mama离开了这个温暖的家。临走前他最后一次看向那个男孩，把心爱的望远镜放在对方枕边。那是他当时所拥有的唯一财产，如果可以，他真希望能够把自己一并留下。 母子二人登上了飞机，跨越两千多公里，从北国飞到遥远的南方。在机场的出港口，他见到了mama口中的“爸爸”。然而周泽楷知道，这个人并不是自己真正的爸爸，因为mama相册中的男人与他具有同样的五官，而这位“爸爸”却跟自己一点儿都不像。 他和mama来到了“爸爸”的家。“爸爸”对mama很好，待他也算不错，只是父子之间始终客客气气，总像隔着什么。直到后来mama又生了一双儿女，看着那一家四口共享天伦的样子，他才知道，那种东西叫做“血缘”。 周泽楷还是那么不爱说话，只不过现在的他不再厌弃自己。内向的人总喜欢一个人做点儿什么，周泽楷也有自己的兴趣爱好，比如说画画，比如说游戏。 荣耀第一区开服的时候他便投身其中，很快就入了迷。高中时他顺利加入轮回青训营，三年后走进职业圈，刚出道便被俱乐部提拔为战队队长，让“枪王”的名声一炮打响。周泽楷希望自己能够成为在某个领域独当一面的男人，为此他不断努力，埋头苦练，丝毫不顾战队中流传的那些负面谣言。 那些对他不满的老队员们，将他的沉默寡言曲解为狂傲自大、不屑与人交流、仗着自己实力高就瞧不起人，于是故意孤立他，不跟他配合。周泽楷表示无所谓，你们随便，我该怎么打还怎么打。别人不喜欢他，所以他做什么都是错，这种道理他早就明白。人生在世，能得一二知己便已足够，已经有人肯对他好了，别人怎么看他他不在乎。 只是他不知道，那个对他好的人，竟然来得这么快。 第六赛季的冬天，他如往常一样，端着水杯推开训练室的门。一个少年被自家队员们围在中间，和煦如春风的微笑，明媚似朝阳的眉眼。他朝自己的方向微微侧过身子，胸前的望远镜随着他的动作摆过一个弧度，露出镜体上斑驳褪色的卡通贴纸……天使降临凡尘，一切恍如昨日。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这一次，他会牢牢抓住这流淌于指尖的幸福，然后在不久的将来，以头顶的王冠起誓，今生今世，相伴左右。到那个时候……皮皮，你还会记得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