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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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三支的肝素针、三餐后一粒都不能落下的药,王滔也不想承认他在努力的维系的小生命,除了疼痛从没给过他回应。于是从杨涛口中听到“寄生虫”三个字的时候,他陷入了迷茫和震惊。太冷血了,王滔没见过这样的他,只觉得很恐惧,情绪瞬间崩塌成一片废墟。 “你不许这么说……” 王滔的眼睛瞪圆了,瞳孔里填满了不可置信,用另一只没有被抓住的手狠狠打在他胸前,崩溃地冲着他大喊:“你不许这么说我们宝宝!” “他不是他不是他不是!” 那只手上还戴着刚刚杨涛亲手戴上去的珠串,打他的时候反复发出琉璃珠碰撞的清脆的声音。杨涛没躲,看着他崩溃着向自己讨伐纠正的样子,脑海里却只剩下震耳发聩的嗡嗡声,他什么都听不到。那些暴露在阳光下的淤青和针孔,不是扎在了王滔平坦柔软的小腹上,而是扎在他心里,永远不能结痂。 脱力的人在他怀里向下滑,杨涛扶着他,王滔便把脑袋抵在他胸膛,攥成拳的双手又锤了他几下,哭声渐渐变的无力,最后只剩下一下一下的抽泣。 “你不可以这么说他……” 杨涛其实知道这个时候他应该给他一点勇气,应该继续做他的依靠,但他突然觉得自己甚至不如王滔勇敢。王滔已经可以一个人打针吃药、抽血做检查,可以吃苦可以忍痛,但他连那些画面都不敢想象就已经心痛到快要窒息而亡。 他说,王滔,你看着我。 王滔没有回应他。 于是杨涛伸手把他的脸捧起来与自己对视,又不忍心看他湿润可怜的眼睛和泪痕斑驳的脸,最后垂下脑袋抵着他的额头。他想再重复一遍那两个字,但还没说出口就被王滔捂住了嘴,然后听见他更大声的诘问。 “你不许说了!” “你明明知道我多难过!为什么要说这种话!” 他的手没用力气,被轻轻一拨就移开了。杨涛想说因为我爱你,因为不能接受失去你,又惊觉这些都是对王滔的绑架,张开的嘴唇颤抖着,竟然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被拨开的手撑在了桌子上,王滔情绪平静之后才察觉到小腹隐隐的痛,不再看他,咬着苍白的嘴唇,好一会儿才用气声说:“我们冷静一下,我今晚去小黄那里……” “我走,”杨涛叹口气松了他的手腕,看他的脸色又担心,只能补了一句:“你不想见我,就让他来陪你…” “不舒服的话告诉我,我陪你去医院。” “给你带了很多吃的,生冷的记得温过再吃。” “明天…明天我们再…” 他想说明天我们再谈,抬手用指腹摩挲过王滔眼下的泪痕,余光略过了他捂在小腹上的手,便又想起那片淤青来。 “够了…” 王滔不知道他是什么做到在这样生气的时候还能对他说出这些话的,只觉得心脏被一字一句地刺痛着,快要被他的爱淹死了。 “你能不能不要这样爱我了……” 你说什么,杨涛愣了。 “我说!你不要这样爱我了!你的爱让我压力好大!” ……… 像暴风雨时最后一声惊雷,周围落入一片死寂。杨涛看着他,整个世界响起刺耳尖锐的警报声,穿破耳膜在脑海里一阵阵的回荡,然后草木摧折,生灵涂炭。 王滔说够了说多了也说错了,看他魂不守舍的样子又万分后悔,伸手扯住他的衣角,让他等下自己回房间拿条围巾。杨涛神色麻木,没反应,垂下的眼睛好像什么都没在看,也什么都没在听。等他翻到了那条围巾再回到客厅时,人已经不见了。 他一时心慌的厉害,低头给他发微信,问他去哪里,杨涛没回复。家里安静下来,王滔蜷在沙发上休息,盖上帽子趴在膝盖上发呆,他不敢再哭了。 于是黄垚钦急匆匆打开门,只看到一地的狼藉和沙发上不知道坐了多久的人。 “老王?你怎么回事?”他皱眉捡起地上的杂物,一件件收拾到桌子上,一边收拾一边说:“杨涛拜托让我过来照顾你几天,他人呢?还没回来么?” 黄垚钦脱了外套过来,把他的脑袋抬起来,看到一张苍白无血色的脸,心疼地把手捂在他额头上,问他是不舒服。王滔小幅度摇了摇头,抬眼看他,声音嘶哑着问他杨涛是什么时候给他发的消息。 “一个小时前吧,”黄垚钦想了想,给他倒了杯水递过来,又意识到什么,忙问:“你们吵架了?他就那么走了?!” 王滔接过那杯温水,摇了摇头。 “是我……惹他生气了……” “那你怎么这副样子?他骂你了?还是打你了?” “没有,”王滔低头看着玻璃杯发愣,又有点听不下去黄垚钦念念叨叨对杨涛的指责,喝了口水润润喉咙:“就是因为他什么都没做错…” “你知道他去哪里了么?” 黄垚钦摇头,说他没告诉我,看着他失落的眼神,只好叹口气拍了拍他的背,说你们两个的事我管不了,先起来吃点东西,然后好好睡一觉,他那么大个人又丢不了。 丢不了么,王滔开始不太确定了。 他吃不下饭,却没有忘记吃药,窝在被子里的时候有些头晕目眩。药效还没有起来,小腹仍一阵阵的坠痛,但他满脑子都在担心杨涛,如夜鸟啄食般的心慌和恐惧渐渐填满了整具身体。 有时候王滔相信他们有心灵感应,也相信自己的预感。因此这种恐慌慢慢扩散,他不断摩挲着手上那串杨涛送给他的琉璃珠,只觉得越来越不安。 即便黄垚钦不断地宽慰他,但他想起最后杨涛那张失魂落魄的脸,思绪还是忍不住向着越来越不好的方向发展。手机对话框还是没有回应,他实在害怕,打了电话过去,杨涛没接,他听着话筒里水星记播到结尾,然后传来一阵忙音。 那阵忙音像电视台节目播放后的雪花屏,不是空白,是所有恐慌的遐想。他带着这恐慌做了一整晚的噩梦,从床上惊醒时浑身都是冷汗,没有一点力气。房间里开的空调一晚上没有关,周围暖的让人呼吸不畅,他第一次觉得这暖气这样让人烦闷,翻来覆去的睡不着,最后扒拉扒拉黄垚钦,喊了几声小黄。 黄垚钦翻身过来,眼睛都没睁开,迷迷糊糊地问他干嘛。 “我想去找他。” 外面天光大亮,王滔坐起来把窗帘拉开,又开始给杨涛打电话,这次连忙音都没有,直接关机了。于是他倚在窗前,听着话筒里标准英文的女声讲了一遍又一遍毫无感情的提示音。最后他开始穿外套围围巾,从抽屉找了药就着凉水直接吞掉,直到准备推门出去,听到一直陪着他忙里忙外的黄垚钦开口了。 你准备去哪里找他? 王滔愣住了,手放在门把手上迟迟没按下去。 他会去哪里?他几乎没从杨涛口中听到几个朋友或者同事的名字,他的人生的落点几乎全在自己身上,连出差都舍不得在外面呆太久,工作室么?而他又对这样的人说了什么话? 有那么一刻,王滔从千思万绪中找出来一份最锥心刺骨的——可能失去爱人的恐慌,因为那是杨涛正在体验着的。而他在为此和他大吵一架之后,说了伤人的话之后,堪堪理解。 他们都没办法承受可能失去彼此的风险,因为太重要了。 二十三层的工作室里很多人在忙碌,只空了几个位置,杨涛的桌子上摆了很多文件,有些凌乱。有人路过认出他来,还疑惑地问杨涛不是调了假期回去陪爱人了么,怎么现在找到这里来。 “他调了假期?” “对呀,他接的北京那个项目提前做完了,经理就给他批假了,不过回来应该又有的忙了。” 王滔想起他临出差前说的回来可以好好陪自己,又想起自己那通前一天打过去导致第二天人就跑回来的电话。杨涛熬夜做完了所有的工作、赶了最近的航班最早的车回到家,连门都没进,看到了那份报告单、跟自己吵架,消失前最后做的一件事是帮他叫来了黄垚钦。 而他对杨涛说了些什么。 诘问他的冷血,斥责他的爱。 他凭什么觉得杨涛就应该一直在自己身边?王滔脸色煞白,离开工作室站站在在大厦门口,彻底失去方向。黄垚钦宽慰他杨涛又不是没有自理能力的未成年,那么冷静理智的人不可能出事,但王滔却比谁都懂得杨涛的弱小和强大。 在关于自己的事情上,杨涛一惯弱不禁风。 即便漫无目的地找寻毫无意义,黄垚钦还是陪他四处走过一遍,学校、从前住过的小公寓,甚至是他们第一次见面的夜店小巷。直到天黑下来夜风四起,王滔遍寻不得,电话里只有忙音和一遍遍向他道歉的女声。 黄垚钦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翻出手机在微信步数的排行榜里滑动几下,猛地拍了拍王滔。那个头像排在最后的位置,他昨天离开之后,没有移动超过一百米。 他根本就没走。 通向天台的铁栏杆门平日是锁起来的,但现在锁芯是开着的,他轻轻一推,铁链碰撞发出清脆的声音,一阵风顺着楼梯口吹进来,夹杂着一股nongnong的烟味。王滔捂住口鼻,怀疑杨涛是不是真的在这里。 几步台阶之上平台没有遮蔽物,风从四面八方吹过来,他咳了几声,眼见角落里坐着的人,心脏随着越来越近的距离起跳。杨涛周围很多很多散落的烟灰,即便一直被风吹着,苦涩难闻的烟草味还是没散开。 王滔从来不知道他会抽烟。 他又发觉,他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杨涛总怪自己对他不够坦诚,他见到的杨涛又有多少真多少假呢? 听到他的咳嗽声,杨涛立马抬起头,眼神里透出几分无措和慌乱来,下意识把手里仍燃着的烟头暗灭了。别过来,他听到杨涛开口,声音哑的厉害,却又轻又虚。王滔置若罔闻,掩着口鼻忍住不适,走过来想扯他的手腕,杨涛却躲闪了一下,让他的手落了空。 “回家,跟我回家。” 杨涛不回话,也不看他,只低着头盯着石灰色的水泥地。 王滔看了他一会儿,想再开口却又偏过头用力咳起来,咳到眼眶泛起红,最后实在忍不住心里的疼和恼,转过头狠狠推了他一把。 “回家!” 被推的人还没什么反应,就被王滔用手抓着衣领用力拉了回来,像一个失去发条坏掉的木偶。他终于抬眼看王滔,与一双闪着泪光又带着祈求的眼睛对视,又开始怀疑自己的耳朵,重复了一遍那两个字——回家。 “你还要我么?” 他小心翼翼地看着王滔,确认着这两个字的意义。 王滔终于忍不住哭着跪坐到他身边,把自己身上的围巾解下来环到杨涛身上,双手紧紧抓着他冷冰冰的外套,开口问他冷不冷,饿不饿,为什么不回家为什么不接电话为什么不理自己。 他哭着问很多乱七八糟的话,最后连自己都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又要杨涛回答他什么,把头埋在他怀里闻着烟味,重重锤了他几下。 “混蛋…你怎么能这么吓我……” 杨涛下意识想抬手抱他,却想起自己身上的烟味,停下了。王滔余光看见他悬在空中指节泛红的手,从他怀里起来,伸手捧住他的脸吻了上去。浓烈苦涩的烟草味顺着口腔蔓延,王滔被他轻轻推了一下,反而吻的更深了。交缠着的舌将那些苦涩的味道中和,杨涛看见王滔阖上眼睛时落下一串眼泪,泪痕很快被风干,却又被覆上新的水迹。 他捧着自己脸颊的手很温暖,又或许是自己身上太冰了,他还是不敢抱他,王滔却自己往他冰凉的怀里钻,好久好久才结束这个吻,紧贴着额头缓缓开口。 “回家,求你了。” “我以为你不想见我,”杨涛有些无措,伸手去抹他眼角的泪,自己也吸了吸鼻子,小声向他道歉:“对不起酷酷,我不逼你了,你…” 王滔摇了摇头,把手指立在他唇上说:“不说这个了,先回家,这里太冷了。” 两个人终于从天台离开,王滔心疼地紧紧攥着他冰冷的手,觉得自己像是捡回来一直离家出走的小猫,这只小猫进了家门仍是小心翼翼的,像是害怕他生气,连眼睛都不敢乱看。 王滔抹了把眼泪,把有点愣的人安置在沙发上,自己跑到浴室去放水,将水温调好,最后才像照顾小孩子一样去客厅脱杨涛的外套和衣服,把人推进去了。 冰箱里还有些剩下的姜块,王滔温了锅,将切好的姜丝和可乐混着一起倒进去,又放了些柠檬片和红枣。他看着锅里的可乐被煮出小小的水涡,又闻到空气中泛起的甜,心里渐渐的平静下来。 虽然找回来个失魂落魄的木偶,但能找回来就行。 洗了澡,杨涛身上的烟味淡了许多,眼神也清明了些。王滔递给他一杯煮好的姜丝可乐,趁他乖乖喝掉的时候仔细看了看他,确保这人除了被冻坏以外没别的事情。 卧室里空调开到了三十度,两个又累又倦的人进了被窝,王滔钻进他怀里发了会儿呆,握住他的手,喊了声杨涛。杨涛应了一声,想抽出手来抱住他,却被拉着贴在了王滔小腹的位置,眼神闪了一下,想躲却被紧紧握着贴了上去。 疼么?他垂着眼眸,微微蹙起眉,却不敢多看一眼。 王滔咬着嘴唇没回答,让他的手在那里放了很久。 “你明天陪我去医院吧。” 杨涛想起那些针剂和药,猜测他大概又要去打针检查,却不敢再多说什么,点了点头,却看见王滔眼睛眨了眨,哭着向自己开口。 “你跟宝宝好好告个别好不好…” 这句话说的不容易,即便做了好久的心理准备,真正说出来的时候,王滔还是忍不住的心痛。而杨涛的手抖了抖,被王滔抓的更紧了。 “对不起,对不起酷酷,都是我的错,我以后都不逼你了,”杨涛赶紧摇头,像是害怕他再对自己说什么,恐慌地躲开了他的眼神:“我真的不逼你了,真的。” 王滔松开他的手,捧着他的脸,逼迫他看着自己,慢慢地一字一句地说:“这是我的选择,是我该对你说对不起。” “对不起,我之前没有理解你的感受。” 失去爱人的不安、绝望,他早知道杨涛会痛苦,却执拗地自私着无视了他的感受。王滔重新拉过他的手放在自己的小腹,这两天没有打针,那里的淤青淡了不少,只是时不时地坠疼着。 “你跟宝宝道歉好不好?他不是什么寄生虫,他是我们的宝宝……” 在黑暗里他看不清杨涛的眼睛,只隐约看到杨涛眼里有泪光,又听到一声闷闷的对不起。王滔满意了,按着他的手在那里停下,低头抽泣着也说了一句对不起,然后猛地扑进杨涛怀里,在他耳边哭出声来。 “我努力过了,吃了很多药,打了好多针,你知道我最怕这个了…” 杨涛点头说我知道,不是你的错。他想分担王滔的痛苦,又想起自己高高在上命令他打掉孩子的样子有多过分,被内疚和自责狠狠揪着心脏,只能紧紧揽着在自己哭的人。直到王滔的哭声渐渐小了,抽泣声也消失掉,然后感觉到自己颈窝上一片guntang的湿润干涸,才拥着哭累睡过去的王滔一起睡下。 大概是太累太乏,一夜无梦。王滔醒过时眼睛很肿,最近哭的太多,眼睛总是有些痛,精神也不大好,只好睁开眼发了会儿呆。 两个人沉默着吃过早饭,王滔的小腹开始隐隐痛起来,但他没吃药,因为这是他知道这是最后一次体验宝宝带给他的痛。直到穿了外套,准备出门时杨涛给他围上围巾,看到他的脸色不太好,终于开口问他是不是不舒服。王滔笑了笑,没有告诉他小腹的疼痛,只是轻声说,宝宝在跟我们告别。 杨涛看了他一会儿,突然单膝跪下用手隔着衣服摸了摸那里。王滔有些心软,把衣服掀开,第一次主动向他展露那里的样子。一晚上过去,淤青又淡了不少,不再那么刺眼。 随着杨涛的手覆上去,他突然觉得疼痛缓了不少,于是低头摸摸杨涛的头,笑着说:“我觉得宝宝原谅你了。” “是吗?”杨涛也笑了,在他小腹上轻轻吻了一下:“那宝宝听话一点,别让mama不舒服了…” “你们两个都尽力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