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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圈套

    陈行简的家教地址在市郊的别墅区,在小区里的地段倒是一般,靠近马路,不是最贵的那个连排。房子前面带一个小花园,收拾得整齐,没有太多装饰。

    给陈行简开门的是一个中年女人,应该就是联系她的那个人,学生的家长。穿着一件得体的套装,对她说道:“同学你好,我是徐阿姨。”

    “我叫陈行简。”

    这会已经是傍晚七点钟,姓徐的女人只是客气道:“晚饭吃了吗。”

    “吃过了。”陈行简在进户门那里换上了徐清准备好的拖鞋,普普通通的粉色。餐桌边坐着一个男孩,初中的年纪,显然还没怎么发育,瘦得像根豆芽,一直在绞着自己的手指,时不时发出咻咻的吹气声,好像在模仿子弹射击。

    桌子上摆着男孩的作业本,另一把抽开的椅子便是方才徐清一直盯着自己的孩子写作业。只不过进度缓慢,桌面上到处是橡皮屑和零散的草稿纸,上面的数字歪歪扭扭,又出奇得大,一张纸上写不了几个数学运算。

    “今天的任务是把之前没做完的一张平方根和立方根的算术写了。”徐清说道,她让男孩不要再玩手指了,然而她的儿子虽然停下了手,嘴里却仍旧发出咻咻的叫声。

    徐清尴尬道:“这孩子很皮,坐不住。”

    陈行简扫了一眼,做了五道题的本子,心里对这孩子的水平已经有数了,五道题错了三个,还有一个修改痕迹明显。她面上没有表露出任何成见,温柔道:“我们接着做下一题吧。”

    过了四十分钟,陈行简温声细语地几乎一道一道地纠正这个孩子的错误,讲得口干舌燥,喝掉了徐清端上来的两杯柠檬水。陈行简自己不累,可这个孩子已经有了厌倦情绪,把笔往地上扔,头拱在餐桌上蹭来蹭去。

    徐清说道:“休息会儿吧。”在这四十分钟里,徐清充分认可了陈行简的教学水平,她叫陈行简跟她在走廊里聊了一会。

    “你也看出来了,小航的注意力很差,学东西也特别费劲。”徐清叹气,“之前请过几个家教,都说带不了。我看小航不讨厌你。你觉得呢?要是觉得价格不够的话,一次三百怎么样?”

    陈行简点了点头,道:“您觉得合适就行。“

    徐清只有小航一个儿子,今年十三岁,全名叫樊启航,在育英国际初中读初一。基本上每天徐清都会在六点把儿子从学校里接出来,不让他上学校里的两节自习课,亲自上阵在家辅导儿子写作业。

    “他在学校写不了作业,没有自制力,还影响同学。”徐清道,“我们也是没办法了。”

    陈行简觉得樊启航的状况没准是多动症,不过这样的有钱人家庭想必早就自查过,她没必要多此一问。

    “一会儿你怎么回去?”徐清问。

    “坐公交,再倒地铁。”陈行简道,“只要门禁前进学校就好。”

    “我们这儿确实远。这两天刚好保姆请假了,否则我让保姆看一下小航,我把你送到地铁站。”

    陈行简喜欢徐清挽起来的盘发,有几缕头发丝垂在耳际,她没有找见徐清头上有什么白发。

    她笑了笑,对徐清道:“没关系,坐车不累人。”

    休息了十来分钟,期间徐清给陈行简洗了一盘车厘子,切了一个橙子,她让陈行简随便吃:“冰箱里还有,车厘子放太久会坏。别人送来的,小航不爱吃,我吃不了太多。”

    “我也有个弟弟。比我小六岁。”陈行简道,“刚上高二。”

    “那他成绩一定很好吧?”

    陈行简摇头:“很一般,我有空会给他讲题。虽然没怎么正式做过补习和家教,经验倒颇多。”

    “徐阿姨,你平日是怎么保养头发的?“陈行简忽然说道,”看起来真有光泽。我mama的头发很毛糙。“

    她的眼睛笑盈盈的,徐清被夸得有点赧然,摸了摸自己垂在脸颊的头发丝,把它们拨到一边,说道:“没什么特别的,一个月用几次蒸汽发膜,吹风机的温度不要太烫,慢慢吹就好。”

    接着徐清说了自己用的洗护用品的牌子,陈行简很认真地用备忘录记了下来。徐清夸陈行简真是有心,她说她真希望自己生的是个女儿,在家从来没有人谈论过她的头发。说话时她有意无意地看了眼在桌面上玩橡皮的樊启航,他正不断地把两块橡皮放在一起翻来翻去,让它们在自己的手指底下打斗起来,谁被压在上面,哪块橡皮就输了,他一边翻橡皮一边配音,看上去比赛很激烈的样子。

    休息时间结束后,陈行简又辅导了樊启航一个小时,才堪堪把前几日欠下的练习写完,时间也来到了将近十点,徐清仅仅是守在那里,也感到身心俱疲,更何况一直在纠正樊启航错误的陈行简。她揉了揉自己的肩膀,对陈行简道:“很晚了,我这里有客房,要不你在这休息一下,明天再回去?”

    “没关系。我偶尔出去玩比这个点晚回去也有。”陈行简笑着婉拒了徐清的提议。

    陈行简刚好赶上了末班地铁,在乘坐的路上舍友发来了消息,问陈行简到了没。她们想吃校门外的炸串。陈行简说等到了她看看摊子在不在。陈行简很少吃重油的食物,她对于口味清淡得挑剔,只爱吃清蒸和水煮,小炒多放点油她都要让商家给碗清水,她要涮一涮。

    她打包了舍友要吃的炸串后,商家也收摊了。她回宿舍把这两盒炸串往一个舍友的桌上一放,宿舍里的这些女孩子一窝蜂地涌来。她们问多少钱的时候,陈行简说:“不用给了,我今天第一天做家教,请大家吃。”

    她简单地洗漱了一下,就打开了电脑,舍友早已对陈行简每日的活动习以为常,热热闹闹地一边吃炸串一边聊天,陈行简正在玩一个rou鸽游戏的第四十四遍。屏幕上的角色再一次被黑暗中的心魔击溃,每被击溃一次,被cao纵者的精神状态就会下滑百分之一,他的攻击力会更强,防御值将变低。这个游戏由于难度略有些变态,道具与人格结合的方式需要自行探索,且需要反反复复地打同样的关卡,失误和死法却不会随着变数增加而降低。《精神深处》的这个游戏本名已经失去,取而代之的是“精神折磨”。陈行简照着论坛上的攻略打通了第四十四遍之后,进行了截图打卡。

    “【用户C035567】:今日折磨结束。补充攻略,如果走B分支切换教师人格,手握十诫书道具才可以对癔症进行说理,否则成功概率很低。没有捡到十诫书的可以放弃走B了,你们没有贴主这样灵活的手。“

    第二天早晨陈行简还在将醒未醒的时,赵珍打来了一个电话,那时是八点零二分。陈行简躺了一会儿,等到铃声还差几秒结束,陈行简才接起电话。

    电话那头传来赵珍急切的关心声:“前天你江叔叔的儿子怎么样了,有没有加微信,有没有聊天?”

    “妈,一大早的就来问我这个?”

    不满的话语用带着笑意的语调说出,陈行简的脸上没什么表情。

    “mama这不是关心你嘛。谈个男朋友多好啊,多个人关心你,照顾你。”

    “没有加微信,”陈行简说道,“他可能不喜欢我这个类型的吧。”

    “胡说八道,你刘阿姨这么喜欢你。”赵珍不满道,“改天我单独约刘阿姨一块吃个饭,联络联络感情。你也是,人家男孩子没有加你,你们电影看完,你也不主动一点,问一问他。你要是开口问了,他难道会不加你好友吗?“

    “知道了,”陈行简打断道,“我一会还有事,先不聊了。妈你不是要上班吗。”说完便挂断了电话。舍友皆已出门,陈行简查看了今日的行程安排表,洗衣液快用没了,抽纸也是,还有买一箱牛奶早上喝。照理说这些东西在网上买更便宜,不过陈行简有连锁超市的购物卡,因此往往都去商超消费。除了去超市,没有别的琐事,除了晚上去给樊启航补习功课。

    路过洗护用品区,陈行简本想直接拿个惯用的洗衣液了事,她看了眼摆在货架上的发膜,看见了徐清口中提到的那个牌子,她正好想起徐清,一个突如其来的念头让她拿起了这盒发膜放进了购物车,纵然自己并不缺少这一类的东西。彼时她还不清楚这将是一切的开始。

    把儿子樊启航送去学校之后,徐清睡了个回笼觉,每日都是如此,他们家还没有富裕到既能同时聘用保姆、司机和家庭教师的地步。徐清的丈夫常年在外地,上午十点保姆还未上钟,徐清走下楼,把餐桌上摊得乱七八糟的草稿纸和教科书推到一边,给自己泡了杯醒神的咖啡。

    徐清享受这样按部就班的人生,二本学院毕业后相亲,凭借姣好的相貌嫁给了一个常年需要出差的高级工程师,没过一年生下了一个让双方父母皆大欢喜的男孩。尽管樊启航被确诊为ADHD,他们依旧不觉得这是什么大问题。在彼此的默认下,徐清没有再出去工作,过上了“阔太太”的生活,家务有保姆处理,她只负责陪伴这个樊家人的心头rou、手中宝。

    一晃年十余年过去,仿佛就在眨眼之间。徐清不觉得这样一成不变的生活有什么值得讨厌。她想起来自己家里做家教的女孩子,不知为何,与其他做过一段时间的兼职大学生比起来,她对这个女孩子格外有印象。

    陈行简看上去似乎和自己差不多,只不过是年轻版本的徐清。长得好看,讨人喜欢,脾气又温柔,对他人近乎有无限的耐心。如果自己生的是女儿就好了,徐清再一次想到,她对于和小男孩相处实在没什么兴趣,从前樊启航还小,她还试图把他打扮得可爱,或者和他玩点有趣的小游戏。然而他总是乱扔东西,在地上乱爬,她渐渐就放弃了这样的事,看似百般照顾,一颗心早已远在天边。这也是她头一次发现,她不光对丈夫没有太多的感情,也对儿子没有所谓的母爱。

    要是再年轻几岁,她和陈行简也许会成为朋友。徐清想到,从前的那些玩伴,随着陆续的结婚生子,联系变淡了许多,即使出门,或者带着孩子,或者话题不离孩子丈夫,以及吐槽公婆。与其说不能融入这样的话题,不如说徐清厌倦了这些。然而,在别人眼里,她和她们也没有任何差别,她的生活中心只有樊启航。

    徐清心知肚明,以她的性格,没有樊启航,也会有张启航,刘启航...与她曾经身体相连的孩子似乎成了她赖以为生的工具,仅仅只是为了确认她是谁,她是樊启航的家长,另一个姓樊的男人的妻子。陈行简会喜欢这种人生吗?徐清不知道。

    陈行简和徐清还是不同。她头脑聪颖敏捷,竟然能够在数学专业脱颖而出保研,这在徐清看来是很不可思议的。她凭借个人经验,一直认为女孩子很难学好理科。陈行简再过四年,会成为一个数学老师吗,接着她就会和一个有钱且有社会地位的男人结婚生子,徐清畅想了一下陈行简日后的生活,突然觉得很不适合。

    像陈行简这样聪明有耐心的人,理应取得更大的成功。然而这种更大的成功究竟是什么,徐清一时间也想不出来。做一名研究员,当一名教授,这在徐清眼里和登天一样困难,她也无法想象陈行简会成为这样的女人——仿佛注定了孑孓一人,与数学为伴。

    晚饭过后不久陈行简到了,她今天穿了一件短袖衬衫,头发扎了起来,看起来十分清爽。她笑着冲徐清打招呼,说自己来早了,不碍事吧。

    她看了眼客厅,并没有看到樊启航的影子,于是问道:“小航还在学校里吗?”

    “刚才老师和我说,樊启航在学校和别的小朋友起了矛盾,让我过去一趟。”徐清叫保姆把餐桌收拾好,对陈行简道,“不知道要谈多久,今天要不就算了吧?我把你送到地铁站,或者你想去哪里玩我送你过去。”

    陈行简说道:”我和你一起去吧。我闲着正没事干呢。“

    这本来是个多少有点僭越的举动,然而徐清并没有拒绝,甚至觉得有陈行简陪伴会更好。如果一个人长久地不和外人接触,也许就会像徐清这样,很快地接纳别人的陪同和好意,不愿意也不在乎对方为什么要这么做。

    徐清开的是一辆香槟色的宝马车,陈行简坐在副座,车里有一种很好闻的香薰挂件的味道,不刺鼻。车里收拾得很整洁,徐清没有播放音乐,安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似是为了打破这样的尴尬,徐清以长辈的口吻问陈行简平时都做什么,有什么爱好。

    陈行简说道,我平时喜欢打游戏。

    “游戏?”徐清诧异道,“女孩子打游戏的很少啊。我看大部分男生都喜欢闷在房间里打游戏。”

    “不能这么说。”陈行简道,“这世界里只有打游戏的人和不打游戏的人,没有打游戏的男人和不打游戏的女人。对我来说,游戏是很有趣的事情。”

    “徐阿姨,你也是不准小孩子玩游戏的家长吗?“陈行简笑着说道。

    “要是樊启航天天玩的话我肯定会说他。”徐清道,“对了,你都玩些什么游戏呢?我以前玩过手机上的消消乐,还有贪吃蛇,对你来说,这些应该都算老年人游戏了吧。”

    闻言陈行简不由得又笑起来,说道:“经典游戏嘛不能说它们过时。我玩的那个游戏有点冷门。”

    徐清又追问为什么会去玩冷门的游戏。陈行简心想大概是徐清无聊,想找话题吧。于是她简单介绍了一下《精神深处》。徐清的点评是,挺有意思。

    在陈行简意料之中的回答,两个人随即又无话可说了,静静地坐在车子里,好像一堵沉默的墙立在彼此之间。陈行简开始想徐清在家里面对樊启航是否也是如此。就在她当家教的那几天观察,徐清对樊启航的互动基本仅限于,不要玩这个,不要玩那个,去洗手,休息一下,和老师说再见...

    陈行简的大脑于安静中开始放空自己,徐清专注地开车,她们没有再说一句话。

    许久之后,徐清说道:“我们快到了。”

    陈行简几乎失焦的目光回神,她整个人似乎轻轻哆嗦了一下,仿佛从某个平行时空醒来,不,仿佛是傍晚的熟睡后醒来面对全然的天黑,这样的时刻正像是她坐在母亲的车后,尽管母亲仍然在与弟弟喋喋不休,而她的思绪早已飘远,不知到何方去了,更不知道何时彻底无声。

    一种奇怪的感觉,那一瞬间陈行简觉得徐清像自己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