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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何时起,魔龙已经淡忘了那场交易的初旨。这些日子,他的心神全被那位年轻的人类驯兽师占据,对方一笑,他的情绪便好起来,对方蹙眉,他的心脏也随之紧缩。

    这可不妙。更重要的是那家伙对自己的示好置若罔闻,甚至表露反感,或许意味着一切都是自己的一厢情愿。

    “他是个人类。”他盯着虚空中的某一点,像自言自语。

    缘结神微微一愣。

    “人类?”

    人类生命短暂,他们的一生只是龙族生命中匆匆一瞬;人类过分弱小,他们甚至不能与龙族并肩飞行。

    “我不知道他是否同样心悦于我。”

    弗栗多将他和忉利天相处的几十个日夜概括成一个短短的故事,说与在场唯一的听众。直到故事结束,他才终于收回目光,却瞥见小姑娘满脸嫌弃的神情。

    “恋爱第一要义,不能退让也不能妥协。”女孩化作人形,从袖里掏出一枚金色铃铛,又用手指点了点桌子。“适当的小计谋可以促进感情升温。你太过心急,而那位大人又比较保守,自然会生出矛盾。”

    “本神明有一计……”

    接下来,小姑娘向他叙说了自己精心构想的办法。弗栗多仔细听着,眉头紧皱,但不过片刻便舒展开来,唇角浮出笑意。

    “你这方法倒是有趣,值得一试。”

    弗栗多说完就起身离开了。缘结神默默望着他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月下花。身为掌控缘分的神明,她能看见属于魔龙的红线坚韧绵长,色泽明亮,但顺线望去,在昭示未来的地方,红线却忽然中断,像被利器生生割裂一般。

    再往后……她也无法判断这缘分的走向了。

    忉利天来到训练场时,天色阴沉,凛风阵阵,是暴风雪来临的前兆。降温之后,他用厚厚的羽绒服将自己包裹起来,有时还会系一条防风的围巾。相比之下,弗栗多化成人形时所穿衣物就单薄得多。兴许是龙族体质好的缘故吧,忉利天想着,也没有多问。

    风愈发大了,走到室外,细碎的冰晶扑面而来。也许今天并不适合训练,忉利天思忖着,整理了一下帽子,看看手表,又望向天空。

    渐密的雪粒扬起白雾,一团火光悄然压向宽阔的训练场。驯兽师抬起头,看到厚厚云层里探出一个熟悉的脑袋。见此场景,他的心猛然皱缩起来,旋即慌张地望向四周。

    天气恶劣,训练场上空空荡荡。忉利天呼出一口气,攥紧拳头快步上前,这时魔龙在半空中变回人形,以一个自认为很帅的姿势着了地。

    “为什么不隐身?!”

    忉利天的声音微微颤抖,带着明显的愠怒。“我说过多少遍?你的原形会引起市民恐慌!”

    “啊啊,放心好了,刚刚才把隐身术撤掉。”

    在忉利天半信半疑的目光中,弗栗多迎面走来。风实在太大,卷杂着冰粒呼啸进他眼睛里,酸涩发疼。待走近了,驯兽师才看清弗栗多身上那套华丽至极,却又十分不符合人类审美的宽大衣袍。

    龙族喜爱珠宝他早有耳闻,但当忉利天望见那件密匝匝镶满挂满宝石的衣服时,他还是忍不住抽了一口气。

    可能在龙族审美里,这衣服是好看的。走起路来叮铮作响,不知情的人或许会以为他要去参加角色扮演舞会。忉利天上上下下打量着对方,后者却一伸手揽过他的肩膀,把他往屋里带。

    “雪下得紧,等一会儿吧。”

    确实好冷。忉利天双手冻得有如红柿,他放下伞进了休息室,吹到暖气便不想出门了。

    “抱歉,是我让你等久了。”

    魔龙拖过一把椅子在他面前坐下,又将他的双手捧在掌心。忉利天微微怔愣,很快感觉到一股暖流从指尖涌入身体,发僵的肌rou也慢慢放松下来。

    “说说,今天是什么好日子?”忉利天挑眉,抛来一个戏谑的眼神。“我差点儿以为你是来娶亲。”

    弗栗多撇撇嘴,心说真是那样就好了。他低下头,直至见到那双指节纤长的手重新红润起来,才依依不舍地松开。大衣厚实,弗栗多左手伸进右襟里,取出一件白色薄衣,还有数件小巧精致的饰品。

    “这是……”

    “听说今天是人间的‘冬节’,我就从宝库里挑了这些,不知你……”

    忉利天皱了皱眉,昨日的经历涌上脑海。他目光变得警惕,身体不自觉靠上了椅背。

    “给我这些做什么?”忉利天不受无故之礼,他望着魔龙的眼睛,试图从中看出端倪。“冬节,我们这里是不过的。”

    实际上,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类最是信奉神明。所谓冬节,就是冬天祭祀天神的节日。然而忉利天自幼受到冷待,家族祭神仪式也很少带他,故而他对此类节日没什么感觉,甚至每每念及,心里都有几分幽怨。

    “这……我也没别的意思,你就当、你就当普通礼物收下吧。”

    弗栗多嘴拙,大脑却飞速运转着。缘结神建议他收拾好自己,然后准备一些礼物,循序渐进,切忌急于求成。于是魔龙从宝库里找出最华丽的龙皮衣袍穿上,又选了绣金的纱衣和珠宝作为礼物。

    走出宫殿的时候,弗栗多遇见了手捧明镜的乾达婆。少年看着他近乎滑稽的装束,又及怀中鼓鼓囊囊的礼物,唇角不由得勾起一抹笑意。

    但他没说话,而是凭空捻出一朵花,轻轻地放在镜子上。说也奇怪,镜中景像倏忽变幻起来,如水面一般漾开圈圈波纹。

    魔龙一心念着忉利天,自然没注意他的动作。兽族本性让他天真地以为,只要赠送礼物对方就一定会收下,送出足够多的礼物后对方就会对自己产生好感。然而事实不然,忉利天眼神中的戒备让他感到无所适从。

    “也罢,你的好意我领了,谢谢你。这些东西你一会儿带走吧,我不……”

    话没说完,青年的手机响了起来。弗栗多皱着眉,看忉利天接了电话。

    “您好?”

    “……”

    “……什么,在哪里?”

    “……好的,我现在就来。”

    忉利天挂了电话,旋即匆匆忙忙脱下厚重的衣服,又扫了弗栗多一眼,思忖几秒,从休息室的柜子里拿出一套男士衣服和一顶鸭舌帽。

    “你先换这套,然后在这里等我一会儿,别化原型也不要出去。记得把帽子戴上,如果有人来问就说你是忉利天的朋友。”

    “发生什么事了,你要去哪?”弗栗多面露不悦,刚想问个究竟,但忉利天已经来不及解释,带上工具就走了。

    休息室安静下来。暖气呼呼吹着,魔龙心烦意乱地摆弄着那顶破了洞的帽子,心里怨那个电话来得不是时候,又恨自己口舌不中用。

    他把镶金雕银的外衣脱了,按忉利天的意思换上普通的人类衣服。等到戴帽子时他才发现,自己额头上两根黑黢黢的龙角没法化去,人类的帽子根本不适合他。

    “啧。”只能祈祷这段时间里没人来吧,等忉利天回来再和他解释好了。

    然而,直至墙上时针走过四圈,外面的雪积到没膝高,忉利天还没有回来。天气恶劣,员工们早早做完训练回家了。弗栗多坐在桌旁,被暖气烘得将要睡着,迷迷怔怔间看见面前雾蒙蒙的窗玻璃,倏忽一惊,直起了身子。

    现在是什么时间,忉利天去哪里了?

    弗栗多思虑再三,还是决定出去看看。推开门是无光的走廊,魔龙不知该向何处走,只得凭感觉往亮处去。

    早知道就在那家伙身上放些不易被察觉又便于他寻找的标志物了,弗栗多叹息着。其实若是他想,现在也可以催动神力找人,但可能会对这里的陈设造成一些小小的,小小的影响。

    想到忉利天满含怒意的眼睛,他放弃了。

    走了几圈无果,倒遇上了一个行色匆匆的男人。弗栗多把他拦下,问道:“你知道忉利天在哪里吗?”

    对方瞥见他古怪的龙角,还以为是一位角色扮演爱好者误入了马戏团。男人似乎有些紧张,鼻尖都冒了汗。“忉利天先生在第一医院。”

    “什么?!”

    ……

    等魔龙赶到医院时,病房里挤了不少人。有医生护士,也有忉利天的同事。弗栗多神色不虞,拨开人群来到了病床前。

    房间里有一股浓烈的血腥气,足以令兽族嗅之躁动发狂。但魔龙面不改色,巨大的担忧乃至恐惧,将他团团包围。

    该死的。自诞生起,他还没真正怕过什么——或许也有,但现在想不起来了。

    忉利天静静地躺在床褥间,唇上没了血色。他身上裹了不少绷带,从锁骨缠到腰际,显然伤得很重。

    一双金瞳本是疲惫地半眯着,却在见到弗栗多的瞬间瞪大了。忉利天没说话,只有微蹙的细眉昭示着他不满的心情。

    人陆陆续续走了,魔龙留了下来,坐在床边的板凳上。医护人员以为他是家属,于是叮嘱几句之后就离开了。

    待房间里安静下来,弗栗多才望向那只扎满针头的手,沉着脸问:“怎么回事?”

    “咳……你怎么,找到了这里、还不戴那顶帽子……”

    弗栗多指了指自己的角。“我戴不了。”

    “我明明已经用剪刀、在帽子上开了洞,是位置不太对吗……”

    忉利天说话时抽着气,似乎在忍受莫大的疼痛。弗栗多不忍,可自己又没有治疗创伤的能力,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受苦。

    “……算了,你好好休息吧。”

    不过这次,弗栗多没有像往常一样急急回到龙巢。他坐在病房里的沙发椅上,看着挂水瓶里的药液一点点变少,然后去喊医生,好像一位真正的家属。

    忉利天沉沉睡去,然而到了后半夜,伤口疼痛使他几度三番从梦中惊醒,冷汗涔涔。后来他换了一次绷带,弗栗多一抬眼,终于窥见了那些狰狞的创口。

    两道极深的伤疤自胸口绵延至腰际,像是被利器划过;锁骨下方有大片淤青,显然是重击所致。

    弗栗多面色阴沉,旋即攥紧拳头。身为万兽之王,纵使站在数米远的地方,他也敏锐地察觉到了那些伤口上附着的、其他兽族的气息。

    是猛犸。

    魔龙眼中亮起赤红的光芒,狂暴气息抑制不住地外溢。熟悉他的人都知道,这是破坏神大开杀戒的前兆。那厢,忉利天和医护们无知无觉,还在为换药忙碌。

    忽地,弗栗多眼中闪过一丝清明,本已覆上手背的鳞甲也在这瞬间的恍惚中迅速褪去。

    啊啊,差一点儿忘了——冲动是魔鬼,把事情问明白后再做决断,或许才是符合人性的、最正直、最虚伪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