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一起走吧（正文完）
二人在苍穹山逗留了些许日子，待丹枫如画，秋霄爽朗之际，各派贺礼鱼贯而入的频次终于有所降低，二人也便驭马而行，遍赏秋光。 从前，沈清秋并不会做诸如观景赏花之事。人间盛景乐事众多，可他从来把自己隔绝其外，好像这人世苦乐天然地泾渭分明，他站在苦难这头，与所谓安乐隔着一条永不可逾越之堑。 站在此岸，连朝对面辽望一眼都不肯。 他把自己浸在独身的孤独里，安然也习惯人生中数十载凉夜，正如他岁华正茂时，打着眠花卧柳的幌子睡在青楼暖阁里一样，如此相对地孤寂也是好眠的交换品，是他无所凭依之时残忍的定心剂，他从来不觉得有所缺失。 他在划定的圆圈里如此生活二十年，二十年后的今日，洛冰河握着他的手，说我们见一见人间。 他走出他为自己设下的圈地，朝对岸望去，这才恍然，或许有什么不一样了。 或许，从他把伤痕累累的洛冰河收进怀里的那一刻，就已经有什么不一样了。 行至中原，落脚熟悉古刹。雁塔高排，钟磬悠然，满寺枫树与银杏，一片静谧的金红灿烂。沈清秋替洛冰河请了一个平安扣，无尘大师亲自给他戴上。这段于血腥屠戮间修得的善缘，于此处凝成一个小小的结环。 拜别僧侣，又至西南。幻花宫人声鼎沸，四处是忙着重新画阵法的弟子。公仪萧在其中监工揩汗，见一黑一白两匹骏马踏尘而来，惊喜万分，捧出一个看样子就很造价不菲的礼盒恭贺新婚。洛冰河一向看不上他的性子，此时倒也暖化了神情，玩笑似的往他手心里塞了把四色糖。喜糖很快就被幻花宫的小崽子们一分而光，一帮人叽叽喳喳，“洛师兄”“洛道友”“沈仙师”“沈前辈”地一通乱喊，纷纷都是在祝白头偕老。沈清秋摇着扇子挡住有点发热的面皮，洛冰河却露出一点少年人的神色，与他们摆手作别。 待入了街巷，百姓的影子便多了起来，二人不约而同下马牵绳，如此也把自己当作一滴水，静悄悄地汇入人海。 故地重游，街上灯火依旧繁盛。小孩子们三两做伴，灵巧地穿过挤挤挨挨的人群，不知去哪里贪玩。慈眉善目的老妪掀开油乎乎的纸包，任凭孙儿拿小手捏着糕点往嘴里送，碎饼边嚼边掉。体态丰盈的妇人放下一根手指教孩子牵着，小孩一声声叫娘亲，大抵是在同母亲撒娇。商贩与商贩之间偶尔也会扯些闲话，多是家长里短，抱怨薪水太少赋税太多。各式灯盏高挂，把每个人的脸晕出橙黄的光影，洛冰河认得每一盏灯，认得每个商贩走卒的脸，却对这幅光景格外陌生。 他静静看着延绵的灯火，许久之后，慢慢伸手勾住了沈清秋的小指。 沈清秋怔了一下，很快便自然地任他牵着。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在温暖到足以融化世间寒凉的灯盏之下，洛冰河像初生的稚鸟，一点点试探，慢慢把整张手掌都覆了上去。 掌心相贴，十指交扣，他们就这样成为了人间烟火的一部分。 洛冰河拉着沈清秋的手，欲往灯火阑珊处行。沈清秋却一眼认得那阴暗潮湿青苔丛生的地方通往何处，眉心一拧，道：“我们往别处走吧。” 洛冰河轻声笑道：“没关系，我就是想来看看。” 瓦砾遍布的石地，如今已经修葺完毕，徒留坑坑洼洼的石面裹着寒露。洛冰河看着它们，仿佛还能记起膝盖与额头磕在上面湿冷生硬的触感。往前几步的断墙砖缝中，照旧卡着几片削得极薄的瓦片，手掌在上面划一下，便可涌出温热的血。这里藏污纳垢一如既往，不知之后有没有人也被拖进巷子流血。然而没有人回答这个问题，所闻所见只有野草沙沙。 他们走过那么多记载伤痛的场景，沈清秋握紧洛冰河的手，面色惨白地绞紧了唇：“他们已经付出代价……那些事，以后都不会再有了。” 他看着洛冰河。那双总是盛着冷意的眼中，此刻流动着银色的光辉，仿佛月色下滚动的清澈溪流，极缓又极轻柔地洗去心间经年的霜雪。 洛冰河想，他何德何能能看到这样的沈清秋。 满心满眼都是洛冰河，满心满眼都是自己。 大抵上天总是待他不薄。 洛冰河绽出一个一如既往的笑来，周身一片轻盈：“那些事早就不重要了。” “最重要的是……” 话音未尽，他已贴上对方微凉的唇瓣。 最重要的是，此时此刻，站在我身边，替我难过，替我心疼的人，是你。 你是这世间，也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人间的烟火亘远连绵地照彻长夜，却并非邈若山河。 只因在双手交叠十指相扣的那一刻，在独自走过那么长那么黑的路之后…… 尘世中的万家灯火，我终于也有了一盏。 月光与灯火将二人的影子拉得斜斜长长，很快融到一处，合为不分彼此的一个。回首望来路，踽踽独行数年的两个人，脚印在同一处相汇，也已走了很长的路。 道路与脚印这一头，越过阴翳与光明的分界，有好多熟悉或不熟悉的身影，因因缘际会碰在一处，一一朝他们微笑颔首。 这苦乐参半的人生啊，还有好长、好长的路要走。 沈清秋扣住洛冰河的手，于秋日的桂花香中轻轻展颜：“走吧。” 没关系，这样长的路，我们一起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