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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一 君莫相忘

    

章一   君莫相忘 



    狱中无日夜,在掖庭冥狱坎字七号牢房不知第几次昏睡醒来的小厮肖石,终于从毫无知觉到浑身麻木,最后感到了一阵阵的锥心疼痛,干涸的喉咙有如针刺炙烤,一个字都说不出,但又不自觉如同野兽般嘶哑痛苦的呻吟着,昏沉中隐约听到铁门被咣咣拍打了几下。

    一个缁衣狱卒捂着鼻子愤愤走到铁门前,“别他娘号了,鬼哭狼嚎想去地府找你家公爷啊?”

    说罢探头从尺许见方的孔洞瞅了两眼,些须诧异,“孟头,这肖家小厮还真命硬,没死透咧。”

    不远处的班房,绛衣牢头孟三更嘿嘿应了声,从角落里摸出一坛老酒,拍开泥封,“甭搭理那短命小鬼,过来喝两盅暖暖身子,真活见鬼了,这三伏天明明前些天热得脱层皮,今晚上这破牢里咋冷得跟冰窖似得。”

    缁衣卫小七赶紧应了一声,扯过把乌木椅蜷身坐下。

    静夜无声,摇摇欲坠的椅子吱呀作响。

    卫小七不禁缩了缩头打了个寒战,颤颤端起酒,望着木桌上小半截随时都会燃尽的烛头,一颗心也跟着昏暗的火苗一起摇曳,瞅了瞅四下无人,犹豫道,“孟头,这四更刚敲过,掐指算起来,也是玄武北门口肖家那一百多号死鬼的烧七了,会不会是那些……无头冤魂死不瞑目,头七回煞来了?”

    孟三更端起酒盅一饮而尽,抹了抹嘴,斜眼瞪了下卫小七,讥笑道,“瞧你小子这孬样,冤各有头,债各有主,天门办的案子你一屁大的校尉平白惶恐些甚么?”

    吐出一口浓痰,孟牢头清了清嗓子又道,“话说这重眉宗主端是神通了得,直杀得了个天塌地陷,日月无光。这边一剑,劈断玄武门,那边一脚,踢翻鬼王炉,当真是了不得。”

    孟牢头摇了摇头,又倒满一盅酒,唏嘘道,“这魔门月宗宗主虽说一世魔名,却着实令人叹服。只为找回崇武公的断躯残魂,任那万雷加身,百兵穿心,一人一剑闯进四灵鬼王这绝世凶阵。”

    一饮而尽,孟牢头继续道,“纤指轻弹,翩翩一剑竟活活劈得舜玄大人去了一魂掉了三魄。绣口一吐,九转灭世红莲烧得无殇真君rou身尽焚,堪堪只剩半个元婴逃命去也。还有那云萝仙子,琅嬛凤璧上也算和肖重眉齐名了一甲子,竟不是肖宗主三合之将,若不是老相好剑宗半池拼死搭救,怕也早已香魂一缕归瑶池了。”

    卫小七舔了口烈酒,只觉辛辣无比,一边连连咳呛,一边不服道,“孟爷哎,大人您不去东城千金楼说书那真是可惜了,任她肖重眉魔威浩荡,血焰滔天,不还是让九幽鬼王血咒重重锁住,生生镇压在瞰血鬼王炉里,又以肖氏满门的血焰骨火日夜炼化,现在怕是早已神形俱灭了。”

    “此言差矣,”孟牢头讥笑一声,不以为然,沉吟半晌道,“魔已非魔,道亦非道,天门道宗这些腌臜货抄斩肖氏满门,以赤纯骨血为阵引,重眸公魂魄为阵灵,从玄夜幽溟界接引来这神怒鬼怨的九幽鬼王血咒,就算能困杀了重眉真君,嘿嘿,多半也是伤人害己,作茧自缚。更何况,老孟俺夜观天象,掐指一算,天地不仁,这冥冥之中,自有一线生机。”

    “大宗主,满门抄斩……三宗主,形神俱灭……”

    兀自昏昏沉沉的肖石匍匐在阴湿腐臭的石板上,依稀听到这几句,顿觉晴天霹雳。

    肖石挣扎着想又爬起,无奈四肢酸软无力,又径直摔倒,浑身抽搐只觉心口一阵绞痛,浑然不觉全身的彻骨伤痛,恍惚间只觉得天地虽大,脑中轰然只剩这十数年肖府岁月,一幕一幕纷至沓来,宛若昨日……

    ?                ?

    “臭小石头,看够没,别三心二意,吃本小姐一剑!”

    西厢秋筠园,七小姐肖恹恹眉目似画,双颊嫣红,肥嘟嘟嫩藕般的白玉小手认真捏了个剑诀,似笑似颦,回眸顾盼。

    “兀那小兔崽子,你鸡飞狗跳逃个什么?且陪老夫下完这一盘玲珑残局再走。”

    矮矮胖胖的六老爷捻着为数不多的几根花白胡须,摇头晃脑,似是气喘吁吁摇摇欲坠,却又时不时如影随形轻轻弹两下肖石的脑瓜崩儿。

    东厢房白首书苑。身材佝偻嶙峋,但目光炯炯有神的曾老夫子面似沉水,肃然道,“余通籍五十余年,学业略有所成,然老大徒伤,不胜惭赧。汝等后生,莫论出身,既然入此苑中,当胸无杂念,慎独而心安,习劳则神钦。肖石小娃儿,今日汝意马心猿,神有旁骛,罚汝抄誊这净心帖百遍,可有疑乎?”

    说罢,老夫子冷声责令肖石摊开手心,抽出戒尺便是狠狠数下。

    南园太玄殿,两鬓霜星点点,面色些许苍白的三公子肖别情环顾殿上端端正正盘坐的数十垂髫稚童,七八豆蔻少女。

    见一众顽童尽皆仔细聆听,肖三公子点点头,右手抚琴信手拨挑,左手握着竹简漫声颂道,“宇宙有至理,难以耳目契。凡可参悟者,即属于元气,万物非万物,与我同一体……这太玄长生经总纲三百六十五字,暗合周天星辰,造化自在自始,尔等当时刻吟诵,不可有须臾懈怠,可知否?”

    三公子轻咳几声,有意无意望了一眼最后一排远远跪着伺候的小厮肖石,但见他凝神静气,若有所思,不禁微微颔首。

    青烟缭绕,钟鼎悠悠,肖府北面的琅琊祖阁殿前,肖府老少一百余人密密麻麻跪满了一地。

    肖氏祖宗牌位下,浑身犹自血迹斑斑,一身戎装未卸的崇武公肖重眸,缓缓凝视众人,寒眸微阖,长叹一声,转身匍地拜倒,长跪不起。

    肖重眸凛然道,“先祖在上,一十三代长子肖氏重眸,挟肖氏长族子孙叩首。月前北境sao动,重眸奉旨讨之,辗转三千余里,数万将士十不存一,干戈寥落,白骨盈野,虽为jian佞构陷,奈何锥心彻骨,痛贯肝肠。黄泉路近,重眸一介匹夫,何堪生死?已矣乎,魂兮归去,魄兮归来!不肖子孙重眸,泣下顿首。”

    说罢三跪拜九稽首,老者以酒洒地。

    继而极目远眺,恍惚间又是旌旗猎猎,寒角声声,铁骑纵横。

    肖重眸目眩神驰,伫立良久,惨然一笑,双手取下琥纹冲角浮屠盔,卸下紫金饕餮噬魂铠,毕恭毕敬放在长案之上,袒衣及腰,缓缓盘膝坐在宗氏牌位下,闭目不言,静而候之。

    ?                ?

    “吾欲竟此曲,此曲悲且长。今日乐相乐,别后莫相忘。”

    “恹恹七小姐,胖六老爷,曾老夫子,别情三公子,重眸公长宗主……你们,真都去了吗?”

    肖石双目呆滞,喃喃自语,耳边弦弦切切凝绝冷涩,竟似响起三公子每日早课兴之所致偶会弹起的那首古曲,浑不觉早已涕泗满襟。

    咣当一声,缁衣卫小七打开牢房铁门,提了一只木桶,二话不说,兜头盖脑便将一桶脏水倒了下来,肖石登时浑身湿透,冰寒彻骨。

    卫小七撇撇嘴,骂骂咧咧道,“叱嗟,再呱噪,小囚儿仔细你的皮。”回头叫道,“孟头,这肖府小厮似是醒转了。”

    孟牢头打了个酒嗝,七分醉意,三分踉跄扶墙缓步走进牢房。

    瞅了眼兀自咽泪神伤的肖石,孟三更眼珠一转嘿了一声,“小七啊,你去右监舍恭请下司寇大人,就道肖家这小厮死里逃生,倒是又可鞫讯过审了。”

    卫小七低眉垂眼,躬身应了一声,放下木桶匆匆离去。

    稍顷,孟三更撇头看了下左右无人,微一沉吟,神色肃然,竟已没有半点醉意,缓步来到犹自挣扎蠕动的肖石身前身后踱了几圈,掀开小厮胸前的血衣,只见这少年心口赫然刻着一个寸余大小的墨色麒麟纹身,狮头龙鳞,腾云驾雾,栩栩如生。

    孟牢头盯着这麒麟纹身,皱眉思忖,掐着指头啧啧称奇道,“水浅金多,体全之象。火煅秋金,剑锋自出。木疏季土,稼穑之禾。这小厮儿五行缺水少木,根骨稀松平常之极,肖家那太玄长生经也只是初窥门径不值一哂,却又怎能捱得过这冥狱的棙神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