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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合时宜的客人

    年长管家打开门,皮鞋像一对儿箭簇对着前方,裤子笔挺,两腿微微分开,腹部被挺括光滑的洁白马甲包裹出平滑且庄重的弧度,彰显出某种舒适的特权身份。他在地毯上跺了跺,甩掉这片刻落在身上的浮尘,一只手贴在腰侧,一只手举着用银链连接在胸前的怀表,毫不掩饰的皱起嘴,漂亮的灰色胡子也跟着翘了起来,“三小时二十七分钟四十一秒。”

    “非常抱歉,火车晚点太久,镇上的马车.....” 雨水顺着头发滑下,亨特的声音和五官都模糊成一团,他搂住赫尔加努力挤进干燥的前廊,瑟瑟发抖地解释着“霍斯特先生还醒着么?拜托请让我们进去,我们湿透了,一天也没吃饭,这附近没有旅馆”

    “您没有考虑过早一天出发么?我想对于你们来说预估天气并不算是什么过分的要求。” 管家停顿了一会儿,直到亨特羞愧的低下头再次道歉后才侧过身子,“请不要把污泥带到地板上,更不要让水流到任何家具上,它们的杂质会磨损日本漆面,造成无法修复的损害。”

    整洁的长廊铺着厚重的地毯,吞噬细碎的脚步声,钟表沉重的齿轮声从四面八方传来,缓慢的压缩着空间。除去潮湿刺骨的寒风,屋内几乎不比室外温暖多少,只有奄奄一息的烛火照明。亨特的手被赫尔加捏的发痛,这儿的一切都陌生而怪异,她从不知道房子可以造的如此之大,如此之高。肖像贵族们居高临下的审视着非法入侵的野种,那画里的珠宝栩栩如生,散发着幽幽光亮,银烛台,铜把手,掐金丝的木框,是她梦中都不曾出现的富丽堂皇。这里同样也很阴森,一眼望不到头的盘旋的台阶是死去的利维坦,偌大的房子只有那刻薄,举着灯的白胡子老人,没有壁炉,没有络绎不绝的侍从,她甚至没来得及用上牧师教的屈膝礼。想到这儿,她看了看亨特苍白脸庞上发青发抖的嘴唇,没来由的难过起来。

    不知走了多久,管家站定在一面沉重的木门前,清了清嗓子,曲起指关节在木头上发出沉闷的敲击。“霍斯特老爷,来自...伯斯的...牧师。” 他的声音里带着教养良好的讽刺,他不知道,也不屑于知道亨特的名字,如此通报同给所有书都镶上金框的富豪一样--只为炫耀自己能负担起这多此一举。

    管家打开门,霍斯特先生端坐一尘不染的桌子前低头祈祷,手指交叉相握。他用标准的拉丁语祷告,手边的圣经是古希腊语的,装饰漂亮的花纹,现代希腊语也会儿一点儿,但远没有那么熟练,仅限于《新约》中的几个章节。他身材瘦长,年轻却衣着古板,除了马甲边外露出的一截银色表链外再无任何装饰。轮廓深刻的眼睛因许久未眠而显出疲惫,鼻梁俊秀,嘴唇单薄,紧紧抿着,神情漠然,整张脸苍白而寡淡,毫无血色。

    他看到来访者,愣了一会才缓缓起身,似乎不情愿把从祷告的世界中抽离出来。他似乎有些轻微不良于行,拄着一支油亮的黑色手杖,尽力维持平稳和优雅,用温和而谦逊的力度同亨特牧师握手,接着蹲下身来,直视赫尔加:“你好,小姑娘。”

    赫尔加眨着湿漉漉,纠缠在一起的眼睫毛,笨拙的照着亨特提前指点的模样行礼,鞋底在红褐色的地毯上蹭出一条污渍。“您好,老爷。”

    霍斯特先生似乎被她谨慎腼腆的态度逗乐,嘴唇边露出一点要微笑的迹象。“你真是个懂礼貌的小家伙,我想我们会相处的很好。”

    在主人的坚持下,亨特先生在这儿留到了大雨结束,也就是三天以后。

    霍斯特先生是个既普通与古怪的人,身上融合着许多本应冲突的特质。他没有牧师身上常见的悲悯气息,也没有那个时代贵族男性引以为豪的硬朗骄傲。举止优雅,神情却好像总在受苦,被来自更高的维度,只属于他和神的精神劳役所折磨,凡人不可触碰。但同时他又享受这种微妙的压力,它们让他毫不费力的在举手投足间流露出宜人的哀伤和疏离,年轻的面孔呈现出老式的节制和谨慎。他从不大笑,也不动怒,在为数不多几次参加过的沙龙里只是礼貌性的点头致意。他并不是个很好的朋友,事实上他没有任何朋友,也绝非理想的交流对象。当对方滔滔不绝的分享自认为有趣的奇闻逸事时,他偶尔点点头,轻声说:“我想是的。”或“非常引人入胜的故事。”,眼神却毫不掩饰的穿过激情澎湃的演讲者,悠悠落在远方,好像在不存在的地平线缓缓埋葬生命。年轻时他已经显得有些格格不入,除了照本宣科的寒暄只剩下某种不合时宜的诚恳。他称伯爵小姐的歌喉“勉强中庸”,直白的告诉不断追问他意见的男爵夫人“她价值数千英镑的花园在他看来矫揉造作,让人想起一盘腐烂的水果。” 他从不妄言撒谎,也说不上无礼傲慢,只是单纯不屑于将渊博的知识浪费在奉承讨好的艺术上。霍斯特先生有一套自己的寒暄之道,既不会过分冒犯他人,也足够疏离冷漠到让对方失去亲近的欲望。在必须出席的圣诞宴会上,他永远保持着一个固定的姿势-一只脚微微向前,重心靠后,好像随时打算离开。左手护在胸口的第二颗扣子处,右手握着一本儿写着外文的书,下巴抬起,冰蓝色的眼睛透过镜片跨过欢庆的人群,跨过在钢琴边纵情高歌的伊丽莎白小姐,跨过满脸通红的卡恩斯夫人和她神经质的高瘦丈夫,跨过落地窗外漫天飞舞的雪花和叫卖炭火的穷小子,一直向远方飘去。他很痛苦,任谁都会看得出来。带金袖扣的诗人认为他曾被人伤了心,又或是伤了别人的心,是以如此自我放逐。而他的表亲贝洛斯则声称这只是单纯的迟钝-常见的童年高烧后遗症,这都是经过科学验证的。和霍斯特相熟已久的克莱辛伯爵更善良,说的也更隐晦“他是个聪明的孩子,一直都是,可怜的孩子。”老人吃下一块布丁蛋糕,“如果他的哥哥还在事情就会大不一样。” 总之,人们最后达成共识,霍斯特先生的没落萧条和美好的节日气息相排斥。从此不再强迫他的出席。把所有的钱交给父亲生前信任的律师和公诉人打理,保证每年固定投资一大笔钱作为慈善捐赠后,他彻底退回自己的世界,过上深居简出的半隐士生活。

    “您一定要讲讲您的牧师生涯” 晚餐时,霍斯特先生穿着一件黑色的羊毛呢长礼服外套,领口别有单面镜的夹扣。苍白的脸在昏暗的灯光下忧虑而憔悴,唯有那双温和的眼睛里还勉强燃烧着些活力。“我相信,就像拉撒路的寓言,穷人比富人离上帝更近。”

    亨特被呛住了,用餐巾掩着嘴压抑的咳嗽起来,满脸通红。没等站在角落的管家反应过来,赫尔加就已经滑下板凳,迅速估算绕过那张巨大长桌所需要的时间,最后决定从底下爬过去。她四肢并用,从桌子的另一端钻了出来,粘了汤汁和糖浆的手在裙子上抹了几把,一边拍打牧师的后背一边把红酒推到他手边。

    “请您原谅。”他的人中处因慌乱留下了一条浅浅的印子,脸颊发红,额头上爆出一条竖着的筋脉。

    霍斯特先生始终保持着同样的姿势观看方才的闹剧,他微笑着举起酒杯,示意牧师不要慌张:“很高兴赫尔加在,她非常会照顾人-一个可贵又少见的品质。二位的关系实在是令人羡慕。”

    “哦,她令人心碎,如果不是您这样善良的圣人,我绝对不忍心同她分离。” 亨特牧师快活纯良的性格再次冒出头来。多好的少爷,彬彬有礼又不显傲慢,让早先对管家的不满也消失殆尽了。“她的母亲在天有灵,一定会跟上帝感谢您的。”

    霍斯特先生矜持的点点头,表示感谢:“您的表姐,是的,愿她安息。”

    亨特先生疑惑的眯起眼睛。

    “您的表姐,赫尔加的母亲,” 霍斯特先生的语速不易察觉的加快了,因可能犯下的错误感到尴尬,急切的想为自己开脱:“格里森家的车夫是这么跟你说的,不是么?” 他几乎有些无助转向巴瑞思先生。后者威严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是的,霍斯特老爷,格里森家的车夫伊万·布兰森的确是这么说的。”

    “他一定是弄错了,这不怪他,他很久没回去,对那儿不熟悉。” 亨特轻快的解释道,“我同她母亲并不熟悉,她从不来参加弥撒,是个苦命的女人。”

    霍斯特先生沉默了,礼节让他无法在当下刨根问底,只好同亨特讨论些圣经和风景民俗方面的话题。后者性质勃勃,以为遇到知己,前者却大失所望。牧师对世界的理解都着泥土一般的包容愚钝,且引以为豪,对一切充满盲目的信任和欣欣向荣的期望,思绪发散易乱,像易碎器皿边的亢奋孩童,令霍斯特先生疲惫万分。他吃的很少,常常每道菜只常常酱汁就放下餐具,亨特先生则放心大胆的大快朵颐,赞不绝口。

    他应该多吃些。亨特牧师心想,可惜这不是村子,如果能和我一块儿回伯斯,他身体一定会迅速好起来的。

    离别时,亨特带着霍斯特先生的慷慨捐赠-二十英镑,在门口最后一次拥抱赫尔加,温暖柔软的嘴唇在女孩的额头上印下一个吻:“做个懂礼貌的好姑娘,认真祷告,听你父亲的话。” 他第一次用这个词,意识到自己很快就会被另一个男人所取代,感到格外酸楚。幻想中为赫尔加构想的种种未来里他的身影消失不见,她会画画,刺绣,领圣餐,同女友们手腕着手舞蹈,甚至结婚。为了她能拥有这些,他不得不放弃成为其中的一部分,那些场景也将只存于他的脑海中。

    赫尔加穿着面料暖和的便裙,灰蓝色的眼睛留下两串泪珠,她的鼻子红红的,抽抽噎噎,“您要走了么?我不想您走,这儿好黑好大,我夜里会害怕。”

    男人宽大的手捧住她的脸颊,用拇指抚去泪水,“我会来看你的,我发誓。” 他强忍着泪水微笑道,“嘿,在你长成大姑娘前,我一定会来看你的。你喜欢吃安东夫人的果酱面包和酥皮派,我请她给你做一打。”

    女孩潮湿的脸上露出哭泣的微笑。

    车夫不耐烦的打了个响鞭,亨特先生恋恋不舍的钻进车里,随后半个身子探出那木料光滑的高级车厢,“做个好姑娘,听父亲的话,懂礼貌....” 与其说是嘱托不如说是祝福。

    开往乡下的列车上,一个探亲的老人被压抑的啜泣声吵醒,那穿着朴素黑外套的年轻男人正盯着手心里一截黑色缎带流泪。

    “您怎么了?” 他半恼火半好奇的问。

    男人抬起红肿的双眼,带着哭腔回答,“我刚送走了我的女儿。” 说完再次把头埋进手心里抽泣。“而我很可能再也见不到她了。”

    老人翻了个身,接着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