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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头顶传来旋翼的猎猎轰鸣,街道两旁拿着旅游指南跟地图,一看就晓得是观光客的男女不由得抬头,瞥见直升机的影子掠过楼房间大片中文市招、铁皮屋簷跟防火梯遮蔽下的天空。

    以往在曼哈顿上空,经常能看见载运游客游览帝国大厦、自由女神、联合国总部、中央公园等景点的直升机。

    不过今天直升机似乎更多、飞得更低。

    「大概是因为这个吧,」王万里望向一旁的投币报纸箱,里面贴着玻璃的报纸头条大字印着:『察加尔总统旅途劳累休养,谢绝访问』,「因为打听不到消息,电视台只好派记者搭直升机,在叶托夫下榻的饭店四周打转,看能不能拍到什么独家画面,饭店门口的媒体只怕更多。」

    我们站在基尔丁先生所说,收容所附设的诊疗所前。

    入口藏在华埠商店街一排排酒楼、水果档、中药、烧腊、云吞麵等各色店面间,一扇有木质门框,横着铜把手的玻璃门。跟头顶大到像下一秒就会掉下来,砸在路人头顶的各色招牌灯箱相比,玻璃门表面只有用油漆写的三个字:『诊疗所』。

    王万里推开门,混合着哭泣、呻吟的细琐语声涓滴流出门外,门缝间不时闪现着人影。

    我们两人走了进去,一堵离屋顶只差三十公分,上半截镶着大片毛玻璃的三夹板贴皮隔间墙隔开了候诊区和诊疗室,跟门外马路旁停车格差不多大的候诊区里挤了十几个人,大部份坐在靠墙的长凳上,不是拿着报纸杂志,就是无神盯着天花板上吊扇不停旋转的绿色扇叶。剩下的几个在室内来回踱步,轻拍伏在背上的孩童背脊,间或朝毛玻璃投下紧张的一瞥。

    「你们也是来看诊的吗?」一个坐在长凳上的男子往旁边挪,试着空出位子,「可能要等一阵子,要不要坐这里?」

    「我是第一次来,这位医生很厉害吗?」王万里说。

    「你是说方医师吗?」其中一个轻拍孩子背脊的妇女说,「上个月我儿子食物中毒就是他治好的。这几天又拉肚子,所以带来这里让方医师看看。」

    「我的胃溃疡去大医院看,医生都说要开刀,」长凳上一个鬚发皓然,身穿米黄色唐装的老人家,放下手上的中文报纸,「方医师开给我几服药,吃完后就好多了。」

    「我高血压的毛病找了几个洋大夫都治不好,是方医师帮我控制住的。」老者身旁一个穿着残旧休间衫跟短裤,趿着拖鞋的黧黑汉子说道。

    隔间墙上毛玻璃写着『诊疗室』的门打开,探出一张顶着蓬乱深黑短发,架着玳瑁色胶框眼镜,围上一圈细鬍渣的国字脸。

    「对不起,各位乡亲,」他说:「今天看诊的进度比较慢,乡亲要不要出去吃点东西、休息一下再回来?」

    「方医师,不用管我们,」那个拍着孩子来回踱步的妇人说:「我们来这里就是要把病看好的,等一会没关係。」

    「那就麻烦各位了,」他点了点头,望向我们,「两位是-」

    「我们是来请教一些事的,」王万里頷首,「您先看诊吧,不用管我们。」

    「是王先生跟霍先生吗?请两位先等一下。-杜太太吗?请进。」他打开门,招呼下一位患者进入。

    ◎◎◎

    「喏,是这个吗?」我将手上提着的塑胶袋交给方医师。

    「哎呀,谢谢,」他接过塑胶袋打开,拿出一个白色保利龙的盒子,「不好意思,还麻烦您帮我跑这一趟。」

    「没关係,」我另一隻手中抓了两瓶矿泉水,把其中一瓶递给坐在身旁的王万里后,自己在方医师对面坐下,「这爿店我们也常去。」

    方医师一直看诊看到将近下午两点,我看时间已过中午,就帮他到华埠某家他常去,招牌上写着『高速客饭』的饭馆买了个盒饭。

    「您三点还要看诊吧?」王万里扭开矿泉水瓶盖喝了一口,「您先用餐没关係,我们不会介意的。」

    「谢谢。」他立马打开保利龙餐盒,拿起筷子汤匙,大口扒起饭来。「两位想问什么没关係,以前在医学院,我们也是一面吃饭一面开会的。」

    诊疗室四周围绕着病歷柜,药品柜,木板钉成的诊疗床,有绿色臂搁的铁质注射椅,塞进这些家具跟一张灰色的办公桌后,还可以坐进两三个人。

    办公桌上堆着两三摞病歷、医学刊物、药商型录之类的纸头,听诊器、压舌板、笔灯、叩诊鎚等看诊器材散置在桌面,就像幼稚园游戏室的地板。桌缘有一块塑胶名牌,夹在里面的白纸上用签字笔草草写了『值班医师方以思』几个字。

    「不好意思,」我望向正在大口扒饭的方以思,「这真的是...您的名字?」

    「我的老家是深山里的小农村,除了诗词,通书之类的古书,村里没几个人接受过西式教育。家人说我出生时,长辈随手拿了本论语,翻到『吾尝终日不食,终夜不寝,以思,无益,不如学也』那一节,就取了这个名字,」他说:「后来我考上医学院时,家人说我搞不好註定生下来,就是吃医师这行饭的。-两位应该见过咏竹了吧?」方以思说。

    我点头,「她说您是为了替她找医生,才来美国留学的。」

    「她就是这么会为人着想,」方以思说:「老家没有医生,村民生病时不是靠偏方,就是去庙里求药籤,我大学才会念医学院,就算不是因为她,我也会来美国的。我们刚来美国时,在很多地方打过工,咏竹在这里比我还能适应,帮了我不少忙。这份工作也是咏竹在收容所工作时,跟基尔丁先生提起自己的男朋友学医,基尔丁先生才会找我过去,问我要不要在这里工作。

    「当时基尔丁先生说诊疗所有很多医师可以轮班,不用每天来。而且看的都是像感冒之类的小病,」他放下汤匙,望向门外的候诊室,「不过实际上嘛-」

    我看到候诊室墙上空白一片的值班表,笑了出来,「整个诊疗所只有您一个人?」

    「基尔丁先生说我有课的时候,就掛上休诊牌,」他点点头,「幸好乡亲都还算体谅。」

    「很多乡下诊所都是这样的,」王万里说:「不过这里的病患,有很多是像胃溃疡、高血压之类的,处理起来不轻松吧?」

    「还好,还好。」方以思呵呵笑了两声,「当初在医学院时学了不少,这一年都还应付得来。」

    「是吗?」我的搭档点点头,「听基尔丁先生说,艾尔加和鲁宾逊的遗体,是您负责验尸的。」

    「他们也是我的病患,」方以思抬起头,「街友在外面的生活很恶劣,很多人健康多少都有问题。除了来这里,我到收容所看诊时,偶尔也会遇到他们。」

    「您见到他们的遗体时,应该很惊讶吧。」我说。

    「基尔丁先生找我过去时,我也怀疑是不是看错了,」他叹了口气,「两具遗体的胸腔跟腹腔都被掏空,我能做的其实很有限,只是按照验尸表格逐项检查,填进资料而已。不过-」

    「您请说。」

    「我跟女朋友刚到纽约时为了挣钱,在殯葬业者那里做过一阵子杂工。」方以思说:「为了让远方的亲属能赶回来瞻仰遗容,有些殯葬业者会用填充乾冰、注射甲醛防腐剂之类的方法,延长遗体的保存期限,至少能撑到下葬为止。」

    「不过杀害他们两个的凶手,有必要这么做吗?」我说。

    「这倒是真的。」方以思点点头。

    诊疗室墙上时鐘的时针已经贴近三点,大门的毛玻璃不时闪现人影。

    万里和我起身,「不好意思打扰,我们该告辞了。」

    「希望能帮上两位的忙,」方以思閤上餐盒,「如果有什么进展,也麻烦告诉我一声。」

    我们走出诊疗室,推开大门,门外等待的病患在我们后面推推挤挤,挤进诊疗所中。

    头顶上又传来直升机的轰鸣,路人像童话中听见花衣吹笛手笛声的小孩般,不约而同抬起头。

    「方以思没有说实话吧?」我说。

    「嗯?」王万里回过头。

    「从医学院毕业才一年,却可以处理很多大医院都很棘手的病患。」我们穿过马路,「他到底在哪里学到这些的?」

    「很难说,想当年我们实习时,应该也差不多吧。-那不是萨姆尔吗?」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萨姆尔.霍兰正朝我们跑来。

    「我终于找到你们了,」他在我们面前站直,兀自大口喘着气,大滴大滴的汗滑下他的脸颊,「我在店门口打扫时,看到你们在这里,就连忙跑过来。」

    「什么事这么急?」王万里伸出双手,扶住他的肩头。

    「有件事要麻烦你们,不晓得你们待会有没有空?」

    「应该可以。」

    「太好了,」他从口袋拎出一把钥匙伸出手,「这是我福特车的钥匙,车子在前面水果摊前的咪表,麻烦你们到甘迺迪机场,帮我接一个女孩子回来。」

    我接过钥匙,「您跟江老闆没事吧?餐厅那边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王万里问。

    「没事,」萨姆尔摇摇手,「那个女孩是我以前一个同事的女儿,这几年在国外工作,想趁休假时来华埠暂住一阵子。同事就问能不能住在我这里。」

    「那你自己去接不就得了?」我瞄了萨姆尔一眼,「那女孩该不会跟你,呃...」

    他搥了我的肩膀一下,拿出一张名片,在背后写了几个字,「她在这里可能会惹上麻烦,或许,不,应该要靠你们才能解决。这是她的名字跟航班。」

    「是吗?」王万里接过名片一瞥,「我懂了。」

    我侧过头瞄了眼名片。

    原来是这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