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我以外的人
“不管我被他们如何当成亲兄弟对待，还是我和他们去同一个道场，有了比他们俩更强的力量，直系和旁系之间都有着无法填补的差距。像这样的抱怨，我确实有对他说过。” “这些话，他听完是一个怎样的反应？” “他很同情、很愤慨，还拼命对我说了很多肯定的话。他说，‘受惠太多的人，总有一天会遇到不好的事情，，‘这就是社会的平衡，。” 所谓“平衡”，绝不是像他们说的那样。人为造成的“平衡”代价是伤害他人，绝没有这样的“正义”。 “我在很感激地接受了他这番话后，回道，那个不太会处世的哥哥说不定是会遇到这样的事。但那个受到更多更多恩惠，被周围人的厚谊牢牢守护着的弟弟，恐怕是遇不到这种事的。” 听到这番话的槙会感受到怎样的痛苦。 我想伸手去拉住他，我想把力量传递给他。可是，我有这个资格吗？我低头看着前面的那双手，是曾经守护我，又将我推开的那双手。 “我帮助他，是处于麻取官的立场。” 在提供交换条件时，我跟羽鸟这么说道。作为麻取官，不该做出我所想的举动才对。 我紧握成拳，忍住心中汹涌的情绪。 “毕竟是关系很好的兄弟俩，哪边如果发生了什么，另一边应该会‘挺身相救，的吧。哥哥这边，也不会遭遇到什么决定性的不幸。只是这世上，确实会有这样的人。 ——就这样，我是跟他这么说的。” 我听到槙小声地说了句“果然，是这样吗？” 那种放弃的口吻，让我的胸口有种针扎的疼。 “那个时候，完全没有想到佐胁会去做些什么。现在回想起来，才觉得他的那些话，或许就是在说‘由我来引发不好的事，。” 骗人。 对人的情绪这么敏感的片仓先生，不可能没有察觉到。 说到底，他还是打算继续假装无辜。 “只不过，老实说对于佐胁，我并不是没有任何不信任感的，我从他的话中的细微之处，感受到他对尚纯——不是对庆的敌意。” “在察觉到这一点的基础上，默许了他。这你承认吗？”槙接过话头。 “毕竟我现在已经说出了对你的想法，这也不是什么值得隐瞒的事了。佐胁是想要做些什么，我没有对此进行阻止，这是事实。” “没有阻止”，片仓先生刚刚，确实有这么说。大脑在意识到这一点的瞬间，立即紧张和兴奋了起来。 这个，不能错过。 “能回答我一下，你没有阻止他的理由吗？我想你应该明白，因为这是非常重要的事。” 他知道，却没阻止。这是至今为止的话语中，最接近肯定“对槙的恶意”的一次。就算他接下来所说的并不是直接性的话语，只要把状况还有他其他的发言并在一起，说不定就能产生一个与之接近的解释的余地。 在和他交谈中，我明白了一件事。虽然片仓先生没有在话语中做出承认，但他不会掩饰恶意本身。倒不如说，他会表现得比我需要的还要易懂。 这一字一句，正在刺痛着槙。 不管他再怎么擅长措辞，也绝对会流露出“感情”。 我要紧抓着不放，这次，一定要他清楚地承认自己到底带着怎样的想法，做了怎样的事。 “理由，是我对某个人攻击性的情绪，倒不是对方有什么错。我觉得这是不该说出来的事，但你一定要我说的话，那也没办法。我没有阻止佐胁是因为……泉。因为你，待在了庆的身边。 “为什么会在这里，说到她？” “我以前没有得到的，今后也得不到的东西，庆全都有。而现在，他连我最想得到的“不被世界的差异所束缚的恋爱”都快拥有了。这在，我的眼中，会是怎样的画面，无法想象吗？” 我应该已经做好准备，无论他对我说什么，我都能冷静应对。然而现在，我却没用地呆站着，只是，静静地回看着片仓先生。 “我不认为他没有恶意，但我没有阻止他，只能说‘是因为你，。” 这是多么可笑的理由啊。 不能被他迷惑，这只是，他为了岔开话题—— “如果没有你，庆他们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就算发生，也不会恶化到现在这种地步。” “哲哥，住口！” “不管是无辜的尚纯被怀疑，还是用你的话来说，英小姐被利用，还是庆现在，受到伤害。全部都要怪你，泉。” “我不是说了要你住口吗？她什么都没做！” “‘什么都没做，就没有错，，这是她刚刚自己否定掉的道理。” 面对着声音终于粗暴起来的槙，片仓回以怒吼。我没有任何胜算，想说出口的反驳，好像也被这个气势压倒，无力地落到了喉咙深处。 “如果说我所做的事是罪过的话，那你也该受到同样的谴责。我有说，什么不合理的话吗？” “我……” 不能认真听从他的话，不能让他看出破绽。就在我保持着这样的内心、产生剧烈动摇的时候—— “都说了让你住口啊！” 映入我眼帘的是，想要去揪住片仓先生，槙的背影。 “已经足够了吧！对着我一个人！别再把周围的人卷进来，不要利用他们啊！” “比起自己，你真的更在乎周围人呢。所以就有可能被人盯上，你要小心，我明明提醒过你那么多次。” “开什么玩笑！” 还来不及阻止，槙已经要揍向片仓先生。然而，有一瞬间的违和感。在我清晰地理解那是什么之前，片仓先生已经抓住了槙上衣的前襟，相当粗暴地将他绊倒。 “你没事吧！” “虽说是面对小孩，但我作为一个教导别人受身的人，只是这样就受伤的话，反倒是个问题了。 “刚刚的是？” “‘明明庆没有揍你的意思，真是过分，吗？”片仓一边整理自己的领口，一边泰然自若地继续说道：“被揍以后再抱怨，这道理也太蛮横了吧。抱歉，毕竟一发火就让人无从下手的庆，我已经看到过很多次了。我想，变成这样的庆，就算跟他说‘住手，也是没有用的。” “就算如此，像这样……” “说到底，无论有怎样的缘由，作为一个学过武术的人，用这种力量去伤害别人，都是不被允许的。我觉得现在应该被责备的，是庆吧。” 我好不甘心。 在说着这种话的同时，片仓先生肯定察觉到了，槙刚刚在揍他之前“停住”了。如果他真的想揍的话，已经揍了。但是，他没有这么做。明明，当时槙已经刹住了。 “脑袋之类的，有没有撞到？” 我想扶他起来。 “行了，你不要跪着，膝盖会脏的。” 说着，槙慢慢起身，却没有要站起来的样子，头也一直低着。不经意间，我看到他的手背擦伤了。 “槙，手……” “嗯？” “等一下，不要去碰比较好。”我拿出手帕，尽可能小心地包裹住他的手，“痛吗？” 刚刚还不敢拉住的手，现在理所当然地搁在我的手掌上。五指慢慢搭上他的小指，并不过分的触碰，却在我的心上撞开一角。 “为什么，你要露出这样的表情啊？” 听到槙这么问我，我却不敢抬头看他的眼睛。害怕暴露我决心锁起来的，那份对他的爱意。 “我没事的。” 槙就要这样，今后也是，一直不喊疼的活下去吗？渐渐的，变成一个无论遇到什么，都能说“没事”的人。在那之后，又会怎样呢？ “可以放开了。” 隔着手帕，我叠在他手背上的手被他轻轻推开。明明一直抓着不放才不对，但我痛苦得自己都莫名其妙。 “你们俩就算在一起了，也只会处处顾虑对方，逐渐变得疲乏。” 以前片仓先生对我说过的话，却在此时闪过脑海。 不是这样的…… 我想着，我必须说点什么，却不知道该怎么说。 我已经和羽鸟在一起了，不是名义上的夫妻，而是真正的伴侣。 这样的我，还能说什么呢？ “明白了吗，庆。就算你像只没有理想的野兽那样胡闹，你也守护不了你真正想守护的东西。虽然我说过，伤害你最深的是她。但伤害她最深的，也是你。觉得自己很没出息吗？这就是至今为止，犯下过错的惩罚。” “伤害槙的人，是你吧！” “我知道。错的不是她，也不是哲哥，我知道的。” “我才没有被伤害”，这句话直到最后都没让我说出口，没了去处，消失掉了。 槙所说的“我知道的”，知道什么呢？ “全部，都是我不好。所以，真的，拜托你了。别再对我以外的人，做什么了。” “我以外”。 这句话又出现了。 他像这样把自己排除在外，他明明知道，自己以外的谁，因为自己而受伤的苦楚，明明他自己受了那么多伤害，却说着自己没关系，但不要伤害我。 这太奇怪了。 “拜托了。” 在我听到他声嘶力竭的声音后，身体自顾自地动起来。 “不对吧！”我一把抓住他衣服的前襟，拉了过来，槙的瞳孔惊讶地睁大着，“你什么都不明白！什么‘我知道的，，什么‘所以已经没关系了，，这种话才是最伤人的。为什么全是你不好？是我擅自闯进这里啊，就算你已经跟我说的那么明白了，‘不要误会，、‘不要跟我牵扯太多，，我是凭着自己的意志待在这里的。不惜伤害某个人也要待在这里，我就是抱着这样的觉悟！” “你……” “你不要，把这些当作没有发生过的事啊。你明明都看在眼里，明明都知道了，不要装作没看见。槙的这种地方，我超级讨厌！” 大声说话的兴奋和怕伤害到他的恐惧，让我的心跳变得越来越强，越来越快。 没错，我一直都是这么想的。 我讨厌疏远别人，任何事都独自吞下，说着“我没事”的槙。 我讨厌明明有事，却通过忍耐和努力让自己“变得”没事的槙。 我讨厌任何事都不去怪别人，觉得由自己背负最轻松的槙。 我讨厌不会撒谎的槙。 但对于这样的槙，我也无可救药地喜欢着。 “不可能，全都是槙不好。我也是，一样的。” 那时候利用羽鸟来逃避面对槙的痛苦，面对已经拒绝自己的他却做了不可饶恕的事。 槙喃喃低语：“一样的？” 不想伤害，害怕受伤，明明不明白却装作明白，故作洒脱。 将根本没确认过的槙的心情，擅自整理成某种样子，收拾起来。不把最关键的事说出来，在紧要关头害怕地转身逃避。不去直面重要的事，不去确认也没能坚信到底。像这样装作看不见的我和槙是一样的。 所以我根本没有责备他的权利和立场。即便如此，感觉要是在这里道歉的话，就传达不了了—— 我盯着槙，继续说道：“好好地，看着我这边。” 我用双手捧着他的脸颊，牢牢地让他面向我。 事到如今，我管不了什么了。 “槙才不是没出息，也没有一直在破坏。没事的……”看着他瞪大的双眼，我继续说：“就算受一次两次的伤也没关系，因为我很顽强。” “你在说……什么？” “没关系，你也伤害我吧。我之前做的那些事，也伤你伤得很厉害啊。除了今天，之后也是一样的。我也会有让你讨厌或者难过的记忆，不如说，已经有了，之后也会有。当然，没有更好。但若要问我，到底想说什么，我只是觉得，和人在一起，就会有这样的事。只要和谁在一起，就会伤害到谁，并不是只有你会这样。” “即便如此，我……” 虽然那声音非常嘶哑，甚至算不上发出了声。 “已经，受够了。” 但确实听到快哭出来的槙，终于对我说出了这样的话后，我的眼眶慢慢地热了起来。 “不管是不想伤害，还是觉得害怕。这些我们今后多半也会遇到，虽然我不会说，让你别再在意这些……”我慢慢地把手从槙的脸上移开，身体稍稍退到能清楚看见的距离，就算不勉强槙面向我，他也已经好好地对上了我的目光。 “但是，正因为如此，在我觉得抱歉的时候，希望你能让我好好地跟你道歉，而在你用‘对不起，跟我道歉时，让我回一句没关系吧。” “啊……” “不要擅自地结束，拜托你了。” 经过今天，他能改变他处世的方式的话，以后出现了值得他珍惜的爱人，就不会是我和他的这种结局了。 槙的瞳孔动摇着，多半，我现在的双眼，也跟他差不多。 因为再这样对视下去，我可能又该哭了。所以我尽量开朗地对槙笑了笑，便站起了身。面向了正皱着眉头，表情极度不悦的片仓哲。 “在你抓住他衣襟，厉声斥责的时候，我还有些期待。可结果，你也在纵容着他。” “我并不认为，只要有理由，就可以去做任何事。也不认为，只要是为了守护，就能去伤害别人。” “那你为什么，要庇护庆？为什么你，刚好都只原谅了他？” “我并不是庇护他，也不是原谅他。” “那是什么！” “我只是觉得，为了守护什么而拼命这件事，不是过错。我绝对，不认为是。” “你……”这时，刚要说些什么的片仓哲惊讶地换了个表情。在他视线的前方，槙正在静静地，哭泣。 “槙……” 看上去并不悲伤，也不痛苦。只是，一滴滴的泪水正缓缓地从他注视着我的眼睛里流了下来。 忘记呼吸，忘记声音，只是站在原地，我感觉，自己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东西。 “又是这样，只有你被给予，被宽恕吗？” “片仓先生？” 和之前不同，片仓哲用一种放弃的腔调，轻声说着。配合着他向槙迈出的脚步，另一个脚步声也响了起来。 “已经可以了，哲。” 踏着沉稳的步伐，从黑暗中出现的人是—— “哥哥……” “为什么你会？” 两道声音一同带着惊讶的语气。 “已经可以了，哲。就此，停手吧。” 从来没有料想过的人物——槙尚纯出现在这里。